一
出新昌县城南向,目之所及,是缓缓移动的山峦,以及山峦上飘忽不定的云影。阳光并不致密,疏疏朗朗地斜射下来,拂过一个接一个散落的村庄。在山脚,在山腰,或者林深不知处的山岙里。次第消失的路牌上分明写着“岙里头”“燕窠里”“九间廊”……多好的名字,让人联想起一棵寂寞的古槐,或者绕梁呢喃的一双雨燕,一座檐头滴水的平展老宅,以及晾衣竿上飘飞的衣袂和深嵌在岁月皱纹里的憨笑。村舍在溪头,溪流在山间,山嘛,一直安静地躺在岁月里。点缀其中的,自然是花和树,是流水和虫鸣……
“那儿就是‘迎仙桥’!”朋友喊了一嗓子。她是“土著”,陪同一行人去踏访班竹村。
转头望去,一座石桥在视线里渐行渐远,浑朴,沧桑。桥头自然立着一棵树,并不广袤,却也葳蕤。
“刘阮遇仙就在这山里。山上还有座刘阮庙!”
一棵树,一林子的树;一朵花,一树花,一山岙妖娆的繁花。哦,是桃花——路牌上标注的恰是“桃树坞”!兴许又一处桃源吧。
“那,这溪流就是‘惆怅溪’了?”我忽然想起来。
“是啊,是啊。”朋友一迭声应道,“刘晨、阮肇想回山里,却怎么也找不到去路,就蹲在河边一直懊悔叹息,于是就叫它为‘惆怅溪’了。”
惆怅溪,天底下还有比这意思更直白、又更玄妙的溪流么?静影沉底,可是刘阮徒然的身影?水声淙淙,许是他们喟叹至今?
二
班竹村到了。
四下瞭望,但见东西两山相对而出,一峦横亘于南——想必就是会墅岭了。据说南朝豪族曾占山修建离馆别业,故而得名——群山围护,村子横卧在惆怅溪一侧,仿佛酣眠在襁褓里。
不知道是不是刘晨、阮肇在此遇仙的缘故,还是永嘉山水不断诱引了诗情,隐居东山的谢灵运终于决计开山伐径以通南北。
谢灵运第一次被放逐,贬为永嘉太守。先在东山,盘桓日久才上路。因了天姥山、天台山的阻隔,只能先入曹娥江,再渡浦阳江,从钱塘江逆流而上,经富春渎,过七里泷而至兰溪,舍舟登岸,途经婺州、处州,直到青田再度买舟而下,绕了一大圈才抵永嘉郡,真有些“日暮途远倒行逆施”的意思了。任期届满便隐居东山,其间一度出仕却再遭挫折,于是“分离别西川,回景归东山”,第二次归隐了。
本是世家子弟,资财雄厚而仕途失意,所谓“性喜山水”也就理所当然了。“谢公屐”也就应运而生了。最夸张的一次,是他率领仆从数百人,浩浩荡荡地从始宁别墅出发,“暝投剡中宿,明登天姥岑”,一路向南,逢山开路,遇水搭桥,硬生生在深山丛林中开辟出一条山道来,竟然直达临海。自此以后,商贾、役夫经此山道往来南北,徙官、戍卒奔波于途。班竹居嵊县与天台之间,旅人歇脚投宿,逐渐成肆、成驿,成为聚族而居的村落。日光流年,兴衰更替,又成了眼前的光景。
北首入村,过司马悔桥。明成化《新昌县志》记载:“司马悔桥,一云落马桥,旧传司马承祯隐天台山,被征,至此大悔,因以为名。窃谓此当为处士轻出者戒。”
桥乃清道光年间重修,桥面如砥,桥拱似月,兼有古木阴翳,芳草萋萋,凝重而不失秀美。司马悔庙的门墙上写着四个大字:梦游山庄,自然源于《梦游天姥吟留别》了。
缘溪行,脚下是整葺一新的鹅卵石径,未几,入村。
“谢公古道在哪?”我问。
“就这儿啊!”朋友笑着跺了跺脚,“上了山还有一段古路,青云梯么!”
“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
“那路不好走。我是手脚并用、连滚带爬才上去的。”她大概回想起自己的窘迫来,掩嘴而笑,“没三五个小时怕是回不来。”
我便黯然,遥望四面山色。台门一座连一座,檐梁上搁了木棱,架着陈年的柴火和稻草,或者一架榫卯松懈的纺车、一张破败的竹匾。门枢朽烂,挂锁锈蚀,以及内里一座座空荡荡的小院落,没有欢声,没有笑语。门扇斜斜地倚墙而立,旧符经年,新桃炫目,上书“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古今同乐,人畜两旺”,简单的祈愿啊;上书“车到山前必有路,人入桃源自成仙”,应景了,也应愿了;也有题作“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或者其他的。我读着,走着,恍恍然,似乎微醺在不绝如缕的诗意与墨香中。
一个农夫在溪滩上劳作。他娴熟地操持月锄,轻轻翻动泥土,轻轻培护青苗,一垄又一垄,仿佛在大地上书写。他绾着裤腿,脱鞋,赤脚,大地松软,脚印清浅……
在班竹,似乎只有他一个人。
三
她说过了班竹,早先的路途是依着山势盘旋而上,再盘旋而下的;前些时才在山的另一边凿山架桥贯通而过的。
果不其然,山回路转,一行人喜不自禁。有人说,民国年间能开辟这样一条山间公路来,已是不凡;更兼一路游览天姥风光,若是直上天台遇仙,想必更是愉快的旅程。
我惶惶然记起郁达夫的《南游日记》就记有一笔:“车入新昌界后,沿东港走了一段,至拔茅班竹而渐入高地,回旋曲折,到大桥头,岭才绕完。问之建筑工人,这叫什么岭,工头说是卫士(或围寺)岭,不知是哪两字,他日一翻《新昌县志》,当能查出。在这卫士岭上,已能够远远望见天姥山峰天台山脉了,过关岭,在天台山中穿岭绕过,始入天台界。”
卫士岭,或者围寺岭,其实就是会墅岭。
车子忽然停下了,再过去已然要下行。原来已经错过了那石碑。停车所在是一处十来灶烟火的小村落。朋友去打听,其余则四下闲走。村子寂落得有些荒败了,这一刻就没看到一辆车经过,也没有一个过客的身影。有几户显然人去屋空,颓唐的泥墙支撑着荒草萋萋的瓦顶,仿佛随时会坍塌下来;也确有一两间的屋面塌陷了,露出黝黑的窟窿来。一间小屋的门墙上居然写着“会墅书屋”四字,字迹黯淡的红,引人无端的遐想。朋友只能向仅见的几位长者问询。他们坐在门口的竹椅上,前后张望,左右交谈,也是一脸茫然。
朋友歉意地招呼大家缓步往回走。我又禁不住胡乱想起来,要是在这儿小住一些时日那该有多好!日以山菜野果为食,夜当卧雨听风而眠。比谢灵运斯时少了劳筋动骨的苦累,也比圈坐华堂高屋的南朝名士多几分真趣和人情。若是能从小书铺里借几册书来读读,就更好了。大才子袁枚尝谓:“我爱班竹村,花野得真意。虽非仙人居,恰是仙人地。”
行不多时,得见一碑,仅三字:天姥山。我道是古碑,却是新刻。落款是任继愈。任先生担任过国家图书馆馆长。大概也有些时日了,绿苔斑驳。碑竖在路外,读碑,亦可饱览天姥山色。山势蜿蜒,群岭起伏。望远摩顶接天,出没云端而非比人间;近观崖壁耸峙,春光乍泄而山色烂漫。一线银瀑隐约其间,断断续续,不知是哪处江河的渊源?也有人家居其中,绿树四合,梯田中稼,日落向晚,已升起了袅袅的炊烟,又诱人几多艳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