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烬煨”的滋味

来源:绍兴日报 发布时间:2022-01-14 浏览量:11

“烬煨”,即“用带火的灰把生的食物烧熟”之意。这里所谓“带火的灰”,是指柴灶里柴梗焚烧以后留下的余烬——那粗粗细细的柴梗被焚烧以后留下的柴灰,聚集在一起,总还能发出些许明明灭灭的火光。而“煨”则有两种方式,除了将生的食物直接插入柴灰中烧熟,更主要的方式是把原料放入瓦罐瓷甏等专用器皿,注入适量的水以后,置于柴灰里将其烧熟。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我寄养在浙东四明山麓的一个小山村祖父祖母家。在小山村,家家户户用的都是柴灶。这些柴灶,通常都被打造成清一色的两孔连体灶(可以安放两口铁镬),两镬之间还会垂直陷放两个汤罐(利用两灶的热量,储备洗脸、洗物用的热水)。平日里,不论是使用单灶还是双灶,燃料大多是从山上斫来的细枝柴梗——只有在青黄不接的时候,才会用稻草替代。用柴梗当燃料,很是耐烧,而且燃烧殆尽后用火钳从灶膛里扒至灶斗的柴灰,即便过上几个小时,表面看似没有了起初的红火闪烁,但只要用火钳往下掏,还是能在一片暗红色的灰堆中看到依然跳动不已的点点星火。但如果使用的是稻草,其热能就不可与柴梗等量齐观——稻草一经焚烧就将热能消耗完了,即便还留有一丝余热,其轻飘飘地浮在灶斗里,又何以储存热能?

“烬煨”食物,祖父可是一把好手,尤其是“烬煨”猪蹄子。而今回想起来,他的“匠心”至少体现在选“料”、备“烬”、护“煨”上。祖父选食材很讲究,一般人都喜欢买猪前蹄,因为猪后蹄骨多肉少,但祖父却认为,“用柴灰煨猪蹄,就是要骨头多一点咯,这样吃起来才有嚼劲有味道,而且价格也蛮实惠咯。”为此,当天中午,祖父总是叮嘱祖母一定要用粗一点的柴梗烧菜煮饭,以保证柴灰的热能更持久。当猪蹄子被祖父拔毛洗净并斩成两截放入专用的煨粥甏,注入适量的水以后,真正的“烬煨”就开始了。一俟午餐灶膛熄火,但见祖父小心翼翼地端起甏子,走向灶间,将带着盖的甏子埋入柴灰堆里。本以为,这就算完事了,大家只要挨到傍晚就可以享用了。其实,后面还有一道不可或缺的工序。祖父还会用晚餐刚刚烧剩的柴灰去替换午餐的柴灰,并开启甏子的盖,放上些许盐和酱油,继续“烬煨”。按祖父的原话,这叫“最后的‘一把火’”,旨在确保被“烬煨”的猪蹄既入骨又入味。

这顿晚餐,自然要比平日来得更迟一点,但全家人都愿意等。全身黝黑并沾满柴灰的甏子被祖父从火红的柴灰堆里取出,在其一阵铆劲用力吹去柴灰以后,一经打开盖子,那如决堤般泄溢的特有浓香,一下就弥漫了整间厨房。我迫不及待地用筷子夹起一块连皮带筋的肉,一嚼那真是满嘴爽滑有劲的鼓鼓香、油而不腻的汩汩香。即便是猪蹄里最粗的骨头,只要咬去两边顶端的骨头盖,就能够看到里面糊状的骨髓,把嘴对着咬开的口子轻轻一吸,那骨髓就会“扑溜”一声滑进我的嘴里,滋味岂一个鲜美了得!

祖父“烬煨”的功夫了得,平日里,他也总是变着花样替我们做好吃的。比如肉骨头配黄豆、胖鱼头佐豆腐、牛肉伴萝卜、黄鳝搭芋艿、猪肉辅笋干、鸡块随香菇等。虽然只是偶尔为之,却总能照见他的用心用情。他曾经说过:“用柴灰煨食物,这是老祖宗留下来的传统技艺,我不能让它在我手里失传了。今天我做给你们吃,既是为了感恩致谢,也是为了改善一下伙食。”祖父一直活到了98岁的高龄,去世前几天,他对家人的唯一要求就是煨粥给他吃,可见他对“烬煨”的感情至真至深。

回到城里生活以后,我总是格外想念免费“烬煨”、美味加工的烧制方法。上世纪80年代,有一天,母亲从商场买回来一口高压锅,说可以用最短的时间将食物煮熟烧烂,全家人可谓喜不自禁。第一回烧煮试验的,不是别的,正是猪蹄子。只见高压锅上阀后,半小时左右就烧好了。时间确是缩短了,打开高压锅,猪蹄也给煮得烂熟,用竹筷戳皮,一划即开。但与当年祖父祖母家“烬煨”的猪蹄子相比,无论其香味、嚼劲还是鲜度,觉得总还是相差了那么一点点。

我曾向一位特级厨师请教“烬煨”的好处,他给出的专业答案是:“热力均匀平衡,能使食物的营养结构不被破坏;因属小火慢炖,炖出的食物不但质地酥烂、原汁原味,而且汤色鲜美、别有风味。”信然!

而今,要吃到正宗“烬煨”的食物,已经很难,即便是在我的老家小山村,也大多已改用煤气或天然气。一天,我突然想到谢晋导演说过的一句话“用煨粥甏煨出来的东西,是家乡的味道,也是乡愁的味道”,其实答案不就在这句话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