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容长在脸上的人

来源:绍兴日报 发布时间:2022-01-14 浏览量:11

他的脸庞比这镇上的任何一个老头儿都显得喜气洋洋。圆脑门儿,圆眼睛,圆鼻头,圆腮帮子和圆下巴。所以他的面部的肌肉动与不动都像是在笑,或正准备笑出满口的牙。牙齿一颗不缺。快70岁的人还能有这样洁白整齐的牙齿,真的非常难得。没被导演发掘了去拍牙膏广告,亏大发了!

他以卖笋为生,常年穿梭在菜市场里。春天卖毛笋。毛笋分两种,上品是黄泥山里挖出的嫩芽,谓之“黄芽头”,因其少有、甜脆爽口,故身价高而抢手。他卖的通常是不出挑的褐壳毛笋,大小不一,歪七扭八,一斤的价格便宜到以角计。要全部卖完,一半靠运气,一半靠不屈不挠的推介。他捧着笋追在人家身后,“老板、老板娘”地叫着,一茬茬新鲜的笑容前赴后继。仿佛他那浑然天成的脸盘子是块盛产笑容的沃土,专门生长着没有腿也能自动跑出来的笑容。夏秋两季卖鞭笋。鞭笋讲究长、直、白。他掏来的鞭笋都不如人家的养眼,短短的,下面的两节老得指甲掐也掐不进。为了顺利脱手,他把笋剁掉一段,龇牙再剁掉一段,最后只剩下可怜巴巴的一截笋尖。别人龇牙是凶相,他龇牙还是笑脸。冬天卖团笋。好的、差的掺杂着盛在口袋里。他自己都笑话自己的屁股是尖的,坐不住。宁可便宜点行贩给专门收山货去市区做生意的二道贩子,也不愿意守在冷冻冻的寒风中散卖。他的算盘打得头头是道:反正是山里开出来的东西,花了点力气而已,又不花什么本钱。钱卖进口袋里才算数,在街边坐半天卖不掉,价钱再贵也没用。不如我早早再去山里一趟,还能有一笔收入。

确实是这么个理儿。

一次,我问他:“你这样常年卖笋,总共承包了多少座山?”

他倒也实在,爽爽快快地跟我交底:“自己名下的山不多,掏的全是别人家的山。”

“别人家的山就随你掏啦?”

“我的山别人也在掏。反正你今天偷偷掏我的,我明天悄悄掏你的。互相掏,一笔乱账啦!”

卖笋比种菜的进账稍微要好一些,一天少不了几十块钱。他的钱袋子是用旧衬衣的半只袖子改成的,很深,口子上扎着一根油光光的细绳子,里面的钢镚坠坠的。他从钱包袋里摸出两钱买两个白胖松软的馒头当早饭,再到副食店里买了一份鸡蛋糕带走——那是他进山后的午饭。吃不讲究,穿也不讲究。黄色的解放鞋,衣服的款式至少落后现在二三十年,一律灰扑扑的。少扣子的少扣子,开缝儿的开缝儿。有一回,他到我摊子上来买缝衣针和线团,指着裤腿上掉线的一段给我看。语气明明是灰败的,脸上呈现出来的仍是盈盈笑意。他说:“你看没有老婆的人倒灶(方言,意同倒霉)。衣裳破了要自己瞎补。”

他是有过老婆的。20多年前,一个外乡女人拖着个8岁的儿子流落到他所在的村子里。他收留了那娘儿俩,那女人和他做了9年的夫妻,后来又带着儿子跟了别村的一个男人。他简短地陈述了一下事情的来龙去脉,嘴角一如既往地浮动着似是而非的笑意。仿佛那是别人的故事,他只负责旁白。他说,“帮她把小孩子养大了,她就不要我了。”他叹口气,又说,“她嫌我不会赚大钱,嫌我穷,嫌我没用。”

他摇头,嘴巴勉强一咧就咧出个喜庆的笑脸说,“做人一场乱梦啦,我也快70岁了,过一天算一天。自己能动能吃万事大吉。”

掏笋,卖笋。他一年到头干的,单单就是这么一桩事儿。

前几天,他到街上来了。第一次没骑电瓶三轮车,第一次穿得整整齐齐,第一次像模像样地夹着一只年事已高的黑色人造革包。包外面印着四个小白字:中国

上海。

他一见到我就问:“你知道哪里有房子卖吗?”

“你买?”

“嗯,小一点、便宜一点的老房子,要带院子的。”

我打量了他一番,问他:“你预备了多少钱买房子?”

他犹豫了一下,说:“80万左右的能接受。”

“啧啧……卖笋攒下80万?”

“国家造高速公路,我的房子院子刚好在规划线上,赔偿款有100多万。”

旁边一中年妇女感慨道:“赔的钞票有这么多?这么多钞票侬用也用不光,侬还可以讨个老婆,还来得及生个儿子传宗接代!”

“我正准备花七八十万买栋房子,10多万装修一下,剩下的钱养老。”

我杵在一旁,认识他10多年了,突然发现今天的他与往日不同,夹着包,腰杆笔直,慢条斯理地和曾经的女村邻叙着旧,畅谈着未来。之前依附着他的脸而生的那些活跃又富饶的笑意,这一次,消失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