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稽性格修水华章

来源:绍兴日报 发布时间:2022-01-14 浏览量:11

复旦古籍所的吴冠文老师闲来传给我一张照片,是她书架上的三个空酒瓶子:青花瓷和龙泉青瓷精装的古越龙山二十、三十年陈。吴老师不饮酒,酒是很多年前她的老师章培恒先生喝的,空瓶好看,由她继承。

章培恒先生(1934-2011)是绍兴人,好饮且善饮。流传最广的酒事之一是:他邀同气相求的酒友、历史学家朱维铮先生来家里对酌。朱先生先倒,醉眼朦胧地问他:章培恒,你在我家里干什么?

除了酒,章先生还痴迷武侠小说。上世纪80年代的武侠热中,他专门作文讨论过这种学院派眼中“非主流”的文学形式。他对武侠倒也并非盲目拔高,曾用酒打过一个精妙的比方:

“在酒类中我最喜欢的自是名牌佳酿。但茅台在降价以后还卖到九十元一瓶,稍好一点的洋酒每瓶至少二百元左右……在某次发薪前夕,我忽然很想喝酒,而一摸口袋,还剩下大洋十元。这比起李白的‘欲邀击筑悲歌饮,正值倾家无酒钱’来,固然要阔气得多,但光靠这样的阔气是不可能跟名酒结缘的。于是以不到七元的代价,买了一瓶四川出的尖庄酒。在酒类的等级中,它只属于中下,但开瓶一喝,酒味还算醇正……但若说我偏爱尖庄,却与事实颇有出入。而我之为武侠小说说好话,也不过是赞美尖庄而已。”(《新民晚报》1990年)

三个空酒瓶后面有一册《不京不海集》,这是章先生生前自己编定的收录1963年至2002年间论文的集子。章先生屡次提及与自身学术渊源密切相关的三位老师——蒋天枢先生的古典文献和实证研究,贾植芳先生的五四新文学传统,朱东润先生的求真创新、不曲学阿世的学术精神,在文集中皆有体现。

章先生主要在古典文学领域耕耘,从文集目录看,所关注者,上起诗经楚辞,下至明清文学,不一而足。在他谢世后,挽联中有“修水华章,再传弟子”语,指的是:陈寅恪乃江西修水人,而蒋天枢先生继承自陈寅恪先生的乾嘉考据路径和方法,深刻影响了章先生的学术实践。以《李白的婚姻生活、社会地位和氏族》一文为例,从李白《南陵别儿童入京》一诗切入,详加考据诗人生平被忽视的几个重要环节,读来可对字里行间探案般的逻辑艺术深有体会。

在《关于屈原生平的几个问题》文后,章先生增写一则附记:“我自1956年起随蒋天枢先生读书。蒋先生于《哀郢》作年从王夫之《楚辞通释》,我作此篇实所以申明师说;但最后的部分则是受朱东润先生影响。朱先生对《离骚》《哀郢》等篇是否为屈原所作持怀疑态度,曾为此而受到郭沫若、何其芳等先生的严厉批判;我认为这很能见出朱先生于学术追求真知、无所畏惧的精神……”寥寥数笔,除了感念蒋、朱二位先生的言传身教,何尝不是表明自身“于学术追求真知、无所畏惧”的学术立场和自我要求。

章先生的学问之路颇为坎坷,年轻时读过大量鲁迅的文章,思想上深受影响,大学时代又跟随贾植芳先生读书,受其启发,汲取了马克思主义的养分,学术兴趣最初是在现代文学和文学理论上。1954年毕业后留在中文系,没多久受“胡风事件”牵连,被迫离开讲台,此后才转而跟随蒋先生治古典文学,并度过长达二十几年沉默不言的时光。

众所周知,章先生的文学史研究紧扣“人性”这一核心。这固然根植于马克思《共产党宣言》中“人的自由发展”言说,也离不开鲁迅“人性的解放”之论述的启迪,或许还与性格有关——人皆称其狷介耿直、坚毅沉着,所谓“会稽性格”。以《从<诗经>、<楚辞>看我国南北文学的差别》一文为例,他评价《诗经·郑风·将仲子》中的青年女子,明明爱着仲子,却畏于“人之多言”而退缩,反之,《楚辞·九歌·山鬼》中的女性鬼神,“为了自己的爱,她对自己的一切都毫不顾惜”,因为“她的一切都属于自己”。在女性主义思潮涌动的今日,重读这篇发表于30多年前的文章,格外能体会章先生对独立人格的彰扬和珍爱。

可对照的是《走在下坡路上的文学》中对宋诗过于规矩的批判。章先生认为宋代理学思想的风行妨碍了人的情感表达,所以宋代没有屈原的奋不顾身和李白的狂放不羁,而苏轼就是为了“符合标准”而自我压抑的代表人物。我们未必赞同章先生的所有结论,但他把人性发展纳入文学史的观照角度,无疑是一种方法论上的指引。

文集中《鲁迅的前期和后期——以“人性的解放”为中心》是他在晚年罹患癌症后完成的,足见“人性”是他最念念不忘的关怀。这或许和他在苍黄岁月中受尽挫折而顽强幸存的经历有关,因此,从他对人性的反复论述,也可窥见一代学人的心灵史。

章先生早年受累于政治,晚年与病魔缠斗十二年之久,他一生中大部分重要的学术成果是在逆境中达成的。在他辞世后一年左右,《不京不海集》才正式出版,从第一校样到最终面世,前后竟相隔十年。其间,他根据思考的不断深入和新材料的不断出现,抱病对多篇论文进行大幅修订。正如他曾写给学生的毕业致辞:“追求真理,锲而不舍,纵罹困厄,毋变初衷”。

据说章先生会自己掏钱应付公务宴请,为的是“酒菜要好”;据说他爱穿品质精良的衬衫,要熨烫挺括,领子不能松垮。数位学生写回忆文章,也提到章先生平素着装严整,领带西服一丝不苟——这也符合他照片中的形象。我读大学时,章先生已罹病,基本不给本科生上课了,很遗憾无缘亲耳聆听教诲。陆续了解这些往事,是在我以编辑为业,与其同仁后辈交往渐多之后。细节真假是无须严加探究的,天水闲话,撷其风流,足矣。

我有时会想,章先生打磨了十年的《不京不海集》,或许,和他坚持只穿领子挺括的衬衫,和他用并不丰厚的教授薪水去求一席尽可能够格的美酒,是一脉相承的。他对“格”的追求蕴含于大小诸事,这大概也是“初衷”的一部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