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尚文
每当新春佳节来临,我总是格外想念著名乡贤谢晋导演。谢导离开我们已经十二年了。
因了工作的关系,我曾经接待过谢导二十多次。尤其每年临近春节,当我打电话与他联系时,他总是笑呵呵地回答我:“不管怎么忙,廿九夜,至迟年三十夜,我们肯定赶回谢塘老家过年。”事实上,谢导携全家回老家过春节总是雷打不动,也从未失约。
早年,谢导在绍兴上虞谢塘镇虽有祖屋,但因年久失修不能住人,1989年他个人出资建造了一座具有江南水乡民居特色的二层楼房。也正是从次年楼房落成起,谢导便开启了回老家过年之旅。这座楼房并不大,院落也不过百余平方米而已,但在谢导看来,已然心满意足。他常常说,“哪怕住房面积再小,只要守在老家的房子里,感受着老家特有的气场,渐渐地,我的脉搏就跟老家一起跳动了。”
如果说,老家对谢导来说是一个港埠的话,那么,春节对谢导来说分明就是一艘彼此约定、过时不候的渡轮。尽管谢导手上总有做不完的工作,但习惯于倒计时工作的他,到了廿九夜这一天,总是会横下心而暂时做个了断。在他心里,这一天没有比早早赶回老家过年更重要的了。
按照老家的习惯,房子是要有人打理的。于是,从谢塘镇炊事员岗位退休的范雪林师傅便应邀负责起谢导家的看护,并为经常回家小住的谢导烧菜煮饭。廿九夜这一天,自然也是范师傅最盼望的一天。这一天,他总是将房子和院落打扫得格外清洁,以便让谢导全家回老家以后有个好的心情。一俟回到老家,没等安顿行李,谢导便会楼上楼下跑个遍,并到院子里转悠溜达。谢导幽默地说,“这叫‘到家报个到’。”尽管范师傅事先遵嘱置办了一些年货,但谢导第二天上午还是会拎着篮子上街再去采购。与其说,谢导上街是购置年货,倒不如说,他是去重温孩提时老家置办年货的场景。
谢塘镇的街不长,市场也并不大,但市场供应还算充裕,而尤其到了年三十这天上午,大街上、市场内是人山人海,叫卖声还价声此起彼伏。谢导并不急于购置,而是像来到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熟悉,是因为当年他的祖父曾领着他逛过大街和市场,而今感觉当年类似的场景似乎还若隐若现;陌生,是因为多年过去了,大街与市场以及供应的物资都有了明显的变化。于是,微阖双目间他正努力寻找记忆的底片,他试图在新老底片的比较中来享受老家才有的这份年俗、年味和年愁。少小离家的谢导虽难得认识几位当地的老乡,但老乡们个个认得这位大名鼎鼎的乡贤。当人群中有人突然认出了谢导,大家纷纷驻足转头将目光齐聚谢导,送上“谢导好!您回老家过年来啦”这充满温馨的话语时,总让谢导惊喜不已、感动不止。于是,谢导拎回来的不仅是自己选购的物资年货,更有老乡们沉甸甸的感情年礼。
与谢导一起回老家过年的,有夫人徐大雯、女儿谢庆庆、长子谢衍、次子谢建庆(人称阿三,后病逝)、三子谢佳庆(人称阿四),以及女婿、外孙。谢导对“全家福”的安排,既有过年要团聚的意思,也有让全家铭记自己的根在上虞的想法。年三十这一天,每个人基本上都会被分配任务。阿三、阿四虽然年幼,但也会有属于他们力所能及的轻便活,比如谢导通常会安排他们用小石磨磨点豆浆,抑或让他们时不时往柴灶里添点柴。
谢导是一位懂得感恩的人,年夜饭他通常会邀请一位早年在上虞春晖中学拍《春苗》时因替他修手表而结识的钟表店师傅王玠文,以及在老家一直为他拍照服务的摄影家谭寿焕。自然,范师傅也是他尊贵的座上宾。在好友王玠文看来,“年夜饭似乎并不算太丰盛,尤其对一个著名导演家来说,但绍兴过年的一些菜肴倒是一应俱全。比如白斩鸡、千张包、红烧鲤鱼、鲞冻肉、黄豆炖猪骨。”而在众多的菜品中间,一大碗由被切成一段段的年糕和用线切成一片片的粽子组成的点心,显得特别引人注目。原来,这也是谢导特别安排的一种老家讨彩头的乡俗——意谓“高(糕)中(粽)”。
年夜饭开始前,谢导还会系上围裙、戴上袖套,来个闪亮登场。原来,他要亲手烹饪一盘“炒什锦”以饱大家的口福。要知道,这也是他几十年来的拿手绝活。只是与过往在上海家中的“炒什锦”相比,在老家炒制这道“炒什锦”时,谢导添加了家乡的元素,比如用的是农家柴灶,放入的是老家自产的菜油,连什锦里的菜品大多也选用谢塘当地的胡萝卜、豆腐干、绿豆芽、鸭血块、芹菜、葱、姜等。谢导的这碗“炒什锦”被妥妥放在八仙桌最中间的位置,意味着这年夜饭也就可以开始了。家乡的绍兴黄酒女儿红,永远是谢导的最爱,也自然成为年夜饭中的主角。
其实,说是回老家度假休息,其实他心里依然装着钟爱的电影。每年春节回老家,对谢晋来说,确乎还有躲开繁杂应酬而给自己留一点时间酝酿下一部电影,并为之找点资料、买书、读书、积累素材的考量。记得有一年,他说要拍一部反映南京大屠杀的电影,春节回老家时,他竟花6000元买来《拉贝日记》等一大堆书籍;而为了拍《茅以升》,他更是找各种资料比较着读,并反复考证。每每告别时,我们总会与谢导合影留念。合影时,谢导总是希望将其小楼房作为背景,他笑着说:“不拍房子,单纯与我合影没有多大意义,至少是不完整的。因为这座房子,已经融入了我的魂、留住了我的根!”
在老家,谢导显然是最忙碌的人,因为只有在老家他才有更多时间与家人聚拢在一起叙叙天伦之乐,只有在老家他才有机会将自己亏欠了家人一辈子的感情债竭尽所能还上些许。在短短十来天时间里,除了睡觉、看书,他尽可能抽出时间与家人互动。他变着法子与孩子玩乐,就比如在院子里,他常常与他们踢踢足球,打打雪仗,间或为他们理发。有一天,他还专门安排阿四上街买油条,当阿四兴高采烈买回油条时,谢导竟笑得合不拢嘴,且逢人就夸“咱家阿四会买油条了!”有时,为在上虞选择合适的拍摄基地,他还带着他们去老家南部山区参观,并在朋友家做客。谢晋,一个在电影拍摄现场指挥最忙碌、表情最严肃的导演,却在老家在亲人面前生生还原了作为一个丈夫、一个父亲的真切宽厚与至性温柔。
……
过完年,谢导一家准备返回上海。带的最多的总是老家的年糕、粽子和可以吃上几天的特色菜肴。一次,临行前我去送别,见此情形,他笑着向我解释:“老家的年食太诱人了,吃着老家的年食,我们的心便留在了老家。乡音难改,乡情难忘、乡愁难却呀!”我知道,这并非一个电影导演的故意煽情,而是一个游子的真情告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