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渭的一生,有近50年蛰居家乡,足迹遍布绍兴全境,因此诸多绍兴符号自然会涌现在他的作品中。
笔者仔细研读徐渭存世画作发现,画作中除直接描绘绍兴题材外,题款钤印中更是多次出现绍兴元素。
徐渭画作中之所以出现这么多的绍兴元素,无疑是这方土地在他心中有崇高的地位。
敬越王,慕兰亭,一生挚爱幽兰清
步王冕,学先贤,诗梅唱和性相近爱镜湖,赞西施,采莲典故反复吟
杨水土
敬越王,慕兰亭,一生挚爱幽兰清
故宫出版社2015年出版的《徐渭书画全集》是迄今为止收录徐渭存世作品最为齐全的作品集,它囊括了故宫博物院所藏徐渭书画文物及国内外其他博物馆及私人收藏的徐渭书画作品共计143件,其中故宫博物院有部分书画藏品未公开发表过。
作于明万历五年(1577)的《墨笔杂画卷》(故宫收藏)之三的兰花图题曰“兰亭旧种越王兰,碧浪红香天下传。近日野香成秉束,一篮不直五文钱”,诗中提到兰亭与越王种兰的典故。
这首兰花诗在徐渭存世画作中出现过五次,分别在故宫所藏的《墨花九段图卷》之八、上海博物馆所藏的《杂花图卷》之二和《花卉图卷》之三、美国弗利尔美术馆所藏《花卉图卷》之二。
徐渭爱兰画兰,钟爱“幽兰生山谷,本是无人识”的孤傲。这品格与他“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的葡萄何其相似。
步王冕,学先贤,诗梅唱和性相近
徐渭敬仰王冕,曾赋诗“君画梅花来换米,予今换米亦梅花。安能唤起王居士,一笑花家与米家”,可见其将王冕引为知己。所作梅花图有三次题诗为“曾闻饿到王元章,米换梅花照绢量。花手虽低贫过尔,绢量今到老文长。”此诗分别题于故宫博物院所藏的《墨笔杂画卷》之十六、上海博物馆所藏的《杂花图卷》之七和《花卉图卷》之十四。其中上海博物馆所藏的《花卉图卷》之十四中的第三句有一字之别,将“花手”书作“花墨”。诗中点到的“王元章”,即画梅圣手王冕。
将王冕作知已,仿佛王冕宛在,而有诗词唱和。上海博物馆所藏的《拟鸢图卷》与美国纳尔逊艺术馆收藏的《拟鸢图卷》,除尺寸略有不同外,画面内容和题款基本一致。两手卷均有长题,题中先摘录王元章十一首《放鸢诗》中的八首,并有“田水月和元章先生诗八首”。两人的诗作再加上前后题款,共计722个字,洋洋洒洒,蔚为大观,可见其对王冕敬仰之情溢于言表。
爱镜湖,赞西施,采莲典故反复吟
徐渭所作荷花图题诗大多借用“西施采莲”典故。其“若耶溪上好风光,无人将去献吴王。西施一病经三月,数问荷花几许长”一诗,3次出现在画作上,分别是故宫博物院所藏的《墨花图卷》之四和《泼墨十二册页》之五、吉林省博物馆所藏《写意花卉卷》之三。
另一首荷花诗“五月莲花塞浦头,长竿大柄插中流。纵令遮得西施面,遮得歌声度叶不”。此诗在画中出现过两次,分别是上海博物馆所藏的《墨花图卷》之三和《莲花图轴》上,依然借用“西施采莲”的典故入诗。
在故宫博物院所藏的《墨笔杂画卷》之七的荷花图上题为“罗敷不再嫁儿夫,使君黄金空满车。独自年年秋浦立,却疑妙色不沉鱼”。此处虽未直点西施之名,却暗蕴了西施有沉鱼之貌的典故。
故宫博物院所藏的《墨花九段图卷》之二荷花图上题诗为“拂拂红香满镜湖,采莲人静月月孤。空余一只徐熙手,为拾风光在画图”。诗中直接点到“镜湖”和“采莲人”。其用典和表达的意境,与李白“镜湖水如月,耶溪女似雪。新妆荡清波,光景两奇绝”和杜甫“越女天下白,镜湖五月凉。剡溪蕴秀异,欲罢不能忘”,如出一辙。
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所藏的《杂花图卷》之一的荷花图题诗为“镜湖八百里何长,中有荷花分外香。蝴蝶正愁飞不过,鸳鸯拍水自成双”。此诗与其他诗作中点到的镜湖,也称鉴湖,为东汉太守马臻所筑,是绍兴的“母亲湖”。
上海博物馆所藏的《花卉卷》之四荷花图题为“西子睡起时,亭亭照秋水。若非翠袖扶,不见残妆美”,诗中再次将西施比荷花。
美国弗利尔美术馆所藏的《墨荷图卷》题诗为“荷叶五寸荷花娇,贴波不碍画船摇。想到薰风四五月,也能遮却美人腰”,此处“美人”特指西施,用的还是采莲之典。
徐渭不仅用荷必比西施,也偶把石榴比西施。故宫博物院所藏的《墨笔杂画册》之六《石榴》图题诗“西施夜浴罢,吹火照梳头”,则以西施出浴比喻石榴的娇艳明丽。
追右军,仰书圣,永和风雅翰墨传
作为绍兴书画家,对前辈书圣王羲之的仰慕之情,一如郑板桥对其的膜拜。除前面文中提到的画兰必题“兰亭旧种越王兰”外,现藏于故宫博物院的《泼墨十二种册页》之二,画面描绘的是王羲之书经图,题诗“右军本**,潇洒出风尘。山阴过羽客,邀此好鹅宾。扫素写道经,笔精妙入神。书罢笼鹅去,何曾别主人”。诗中直点“右军”“山阴”一人一地,巧妙用上王羲之爱鹅书《黄庭经》以换之的典故。
故宫博物院所藏的《牡丹图轴》,徐渭题长款云“四月九日,萧伯子觞吾辈于新复之兰亭。时费先生显文至自铅山,李兄子遂父至自建阳,并有作。余勉构一首,书小染似伯子:命驾皆千里,流觞复九回。马嘶不出谷,鸟影屡横杯。分水邻封会,双珠明月胎。今朝修禊地,益见永和才。天池中漱者渭,铅建两道,首尾相接,共分水一关,故颈联云。”此款详细记载了徐渭与好友效仿当年羲之修禊流觞、赋诗作画的雅集过程,并亲录自作诗于其中。
作于明万历十九年(1591)的《写生图卷》(现藏于故宫博物院)之八的《鲤鱼》图,上有题诗“满纸寒腥吹鬣风,素鳞飞出墨池空。生憎浮世多肉眼,谁解凡妆是白龙”,诗中所写之“墨池”,则用了王羲之的“墨池”之典。
生酒乡,称醉仙,以酒融墨放浪心
书地名,记风物,题款常抒桑梓情
徐渭喜酒,曾题菊花诗云“问酒偶然囊中涩,试将斑管取金钱”,可见其常常以画易酒的逸事。而作为生长于酒乡的画家,画中题款又岂能少得了绍兴酒这个元素?
作于明万历二十年(1592)的《墨花九段图卷》(故宫博物院所藏),卷后题长款“陈家豆酒名天下,朱家之酒亦其亚。史生亲挈八升来,如椽大卷令吾画。小白连浮三十杯,指尖浩气响春雷。惊花蛰草开愁晚,何用三郎羯鼓催。羯鼓催,笔兔瘦。蟹螯百只,羊肉一肘,陈家之酒更二斗。吟伊吾,迸厥口,为侬更作狮子吼。万历壬辰冬,青藤道士徐渭画于樵风泾上。”可惜时光荏苒,这陈、朱两家之酒,后人难以见到,想必名气在当时绝不亚于今日的古越龙山和会稽山。可“樵风泾”地名,在若耶溪上至今尚存。
万历三年(1575)所作的《杂花图卷》(现藏于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其卷末就长题过此诗款,内容一字不差,只是在时间和名款上有所区别,题为“万历三年菊月望日,漱老谑墨”,可见对陈、朱两家之酒的偏爱。
故宫博物院所藏的《墨笔杂画卷》之十《秋海棠》题诗为“昨图铁干与木瓜,不尽余烟染墨霞,都赏垂丝春酒尽,谁知秋有海棠花”,诗中点到了春酒。此卷之十一《菊竹图》题诗为“人如饷酒用花酬,长扫菊花付酒楼。昨日重阳风雨恶,酒中又过一年秋”。一诗之中三个“酒”字,淋漓尽致地写出酒乡酒民的嗜酒之情。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泼墨十二种册页》(现藏于故宫博物院)之六,画面内容为《扶醉人归》,题诗曰“玉林醉仙吾故人,画出醉仙无限春。今日欲见不可见,但见图画伤吾神。画出醉仙醉欲倒,我也大醉不知晓。东方天白瓦露燥,犹恨归家何太早”。画面仿佛唐代诗人王驾《社日》诗描绘的“桑柘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归”的场景。怪不得乾隆皇帝见此画慨然补题“渭自题,目其友为玉林醉仙。玉林之为人既无可考,即为醉乡疏放,亦何足称仙,故不若太白为可据,因咏白事以当之。”这玉林醉仙是“醉乡疏放”的酒仙形象,仿佛李白再世,其实亦是徐渭自身的真实写照。
书地名,记风物,题款常抒桑梓情
在徐渭的画作题诗中时常可见绍兴的地名、风物。
在中国国家博物馆收藏的《杂花卷》图五之《菊花》图上题诗“扶筇九日龙山巅,便倦归来一解眠。问酒偶然囊中涩,试将斑管取金钱”。这里的龙山,也称卧龙山。《嘉泰会稽志》记:“卧龙山,府治据其东麓,隶山阴县”。
前文已述的两卷《拟鸢图》中“和王元章《放鸢诗》八首”之七“剡藤湘篾一片雪,仿佛孤飞野鹤云。貌取此图偿酒债,未为轻薄有钱人”。诗中开头两字“剡藤”,不仅仅点到了剡溪、剡县,更是写到了绍兴的特产“剡藤”纸。剡藤纸是出于剡溪之畔的名纸,唐代即为贡品,宋时顾逋翁曾作《剡纸歌》,有“剡溪剡纸生剡藤,喷水捣为蕉叶稜”之句。舒元舆曾作《悲剡藤》文,叹“藤生有涯而错为文者无涯,无涯之损物,不直于剡藤而已。”可见当时这剡藤纸有很好名声。
这“剡藤”纸,无疑是徐渭最爱的书画用纸。在他存世《鱼蟹瓜蔬图》五次题诗为“溪藤一斗小方方,鱼蟹瓜蔬笋豆香。较量终是寒风味,除却江南无此乡”。分别是作于明万历八年(1580)的《花果鱼蟹图卷》(上海博物馆收藏)之九、明万历14年(1591)的《墨花四段图卷》(现藏于日本泉屋博古馆)之三、明嘉靖二十一年(1542)的《水墨花卉图卷》(云南省博物馆收藏)之十二、明万历三年(1575)的《杂花图卷》(现藏于东京国立博物馆)之七、《花卉图册八开》(浙江省博物馆收藏)之一。其中后三画的题诗,将首联和颈联的次序作了对调。而浙江省博物馆收藏的第三句中的“寒风味”写作“浑无味”,尾联“除却江南无此乡”题为“只此江南无此乡”;云南省博物馆收藏的颈联后两字“方方”书作“芳芳”。
具短款,取名号,处处点到绍兴景
如果说前文重在解读徐渭题画诗作和长款中的绍兴元素,那么在徐渭寥寥数字的短款以及钤印的名号里也无处不体现绍兴元素。
故宫博物院所藏的《墨笔杂画卷》之五题款为“扁舟雨霁,忆而图此,漱者”,画面为一书生一小童,舟行鉴湖之上。同卷之六《儿童放鸢图》题为“若耶溪畔人家”。同卷之八《湖边罾鱼图》题款“青藤山人图镜湖渔者”。同卷之十三落名款为“鹅池漱仙”。鉴湖、若耶溪、镜湖前文已作诠释。“鹅池,在县南二里,蕺山戒珠寺前,《旧经》云王右军养鹅之所。”
故宫博物院所藏的《四时花卉图轴》题诗落款为“鹅鼻山侬”,据《康熙会稽志》,“刻石山,一名鹅鼻,自诸暨入会稽此山为最高。以始皇刻石在其上故名。”
至于其名号青藤、青藤道士、青藤道叟、天池、天池山人、天池漱者、天池中漱犊之辈、漱仙,均是因他的“青藤书屋”之景而取名。徐渭曾作《青藤书屋八景图记》一文,可对其以上名号一一对应。如今,《青藤书屋八景图》真迹虽早已失传,好在青藤书屋保存完好,实景尚存,仍能考证到徐渭的这些别号的渊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