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振国
电视剧《觉醒年代》央视一套黄金档播出刚结束,上午档重播,“余震”还在继续。年轻人以短语、单词点赞:民国风度,诗意,名场面,高燃又好哭……百年前的风云历史,只要你寓目了,何论长幼,凡热血者都会惊动,激奋,热泪盈眶润目。
百年之前,风雨如磐,清政府倒台,告示了中国二千余年的封建专制制度终结。此时国是穷国,民是愚弱之民,极大多数国人的魂还在旧的窠巢里游荡。不过,毕竟辛亥革命已过,昏睡百年的中国,国人渐已醒,觉醒年代,在一批先驱者的呐喊下到来了。长剧从陈独秀1915年创办《青年杂志》为切入点,以呼唤“徳先生”(民主)“赛先生”(科学)为核心的新文化运动,由此揭开大幕,一个个巨人次第登场。作为家乡人,在这壮阔的舞台上,我见到众多绍兴人的集体亮相:他们是:倡导“囊括大典,网络众家,思想自由,兼容并收”的北大校长蔡元培;教育部佥事,以笔代戟、直呼“没有形象思维的作品,根本触及不到人们的灵魂的”鲁迅;北大教授、同行人、鲁迅二弟周作人,以及晚辈的俞秀松、罗家伦、陈望道等干才。乡贤蔡元培这位辛亥元老、民国大儒,他温文尔雅,礼贤下士,沛然长者风范,又是呼唤“德先生”“赛先生”的擎旗大擘,北大是重要活动的平台,作为校长的他庶近核心和领袖,该剧给了这位民国传奇人物一个浓墨重彩的大写。
《觉醒年代》一路得分上扬,豆瓣得分达到9.1,仍有人以为低估,主创人员恪守艺术家的良知,力求真实而完美地还原历史,这是高分出圈的重要原因。这类献礼剧多有人担心它概念化、同质化、老生常谈地演绎一番,还有编导为了所谓“保险”,无厘头拔高,以增大“保险系数”,如早些年一大批不堪入目、近乎荒诞的抗日剧。但《觉》剧没有。剧中的主要人物,如陈独秀、蔡元培、李大钊、陈延年等,哪怕国人老少最熟悉的毛泽东,每人都有个性化、生活化的表现,有血气,又有烟火气,它抛弃了“伟人完美高大上”的模版,立体可信,典型不失原型,剧中的陈独秀、李大钊没有“革命超人”式的先见之明,他们原来接受了克鲁泡特金的无政府主义,陈独秀曾放言要去政治化,“二十年不谈政治”,对俄国革命、共产主义学说,有一个逐渐认识的过程。青年毛泽东有天下为己任的情怀,有正义感,但也不是天生的暴力革命者,他在第41集(共43集),与李大钊在北大图书馆有一次对话,李大钊问毛泽东:“驱张运动之后,湖南将何去何从?”“你毛润之现在是哪个派?”毛泽东回答:“我对暴力革命还是心有顾忌,我可能更偏向于无政府主义的温和改良”,“其实,我非常崇拜马克思主义和社会主义,另外,我对俄国革命也是非常感兴趣的。”此时已届建党前夕。这若在“左”视镜下很可能被套上“矮化”甚至“丑化”革命领袖的帽子。
同样,“对立面”的表现,也体现了编导的求真之心、学识胆略。看惯了“观念先行”,贴标签、类型化作品的观众,不时发出一声声惊呼:历史是这样的吗?巴黎和会引爆的“五四”运动,民国政府陷入了“坐蜡”的境地,面对学生火烧赵家楼、痛打章宗祥一类“打砸烧”行为,怎么管?电视剧中总统徐世昌与总理钱能训一次又一次商议对策,总的倾向是调和矛盾;一脸戾气,主张镇压的步军统领王怀庆,很快被免职。全国各界抗议“二十一条”时,焦头烂额的钱能训不想落个“遗臭万年”的下场,向徐世昌辞职,徐总统接受辞呈后一声无奈长叹:“那我要遗臭万年了。”被捕的一千多学生,关在北大三个校区,他多次提醒北京京师警察厅总监吴炳湘:社会已是民国了,场面上要在“合法”上说得过去。这个吴炳湘对陈独秀敢抓不敢虐,甚至当面“攀老乡”,给陈一级警司待遇。学生拘押时绝食提改善要求,最后获允看书、读报,甚至有娱乐时间,学生们跳起了健身操,站岗的警察也合着节拍扭动腰肢,学生唱校园歌曲,他们随声而和,这不是凭空美化民间口中的“乌老鸹”。其间,有强硬派提议开除被捕学生,勒令复课,教育总长傅增湘公开抗命,愤而辞职。
剧中,参加巴黎和会谈判的中国代表团成员顾维钧,这次亮出了他不负使命、忍辱抗争的真名士风采。“三导师”中的胡适,英气超拔派学者风范,颇受学生追捧,“我崇洋,但不媚外。”这“夫子自道”,正了自己昔日“美帝走狗”的污名。北大的教授辜鸿铭、刘师培、黄侃等,一改以往反对新文化运动的顽劣脸谱,被展示得真实活灵活现,还有几分萌,他们观念守旧,却学养深厚,人品刚正。客观真实地还原历史,还原民囯面貌,实际上是反证民主运动推动的文明进步。
《觉醒年代》剧因排片原因,曾停播十几天,引起每日翘首以待的观众的不满与猜疑,留言中猜及是否为“8元工资”在“修改加工”。“8元”有真实的历史记载:毛泽东北大当图书馆助理员时,只拿8元大洋,而北大校长年薪是总统黎元洪亲批的600大洋,文科学长陈独秀是300大洋。后来续播,这“8元”情节不仅在,还表现得明明白白,青年毛泽东对蔡元培同意留校,为图书馆主任李大钊打下手,又开出8元工资,连连躹躬致谢,面露感激欣慰之情,场面很暖心感人。猜疑者倒应反思,自己脑子里有没有“为尊者讳”的贵恙?或自设藩篱的思维惯性?
聚焦时代的思想裂变,让人物在激荡风云中闪光,激情喷薄,点燃观众,这是《觉醒年代》剧又一个搏分点。陌生了,一百多年前“德先生”“赛先生”跃进,民众觉醒,走向民主共和的大时代!打倒孔家店的“三纲五常”,清除帝制留下的污泥浊水,冲破思想牢笼,做一名先驱者,无畏斗士,哪怕是行列中的普通一员,是何等的快意人生!或许,屏幕前有一批学子、愤青,穿越百年,心灵已与邓中夏、陈延年、赵世炎等一起跳动。演员于和伟这次出了大名,他演的陈独秀狂士+巨人形象是一层层叠加的:他把监狱与研究室划等号的见解,这次被放大,痛快淋漓宣称,直面笑傲强权;在拘留所,他高唱苏轼的《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十足的狷介与潇洒,又风雅之至。议和失败,他在北大红楼的走廊仰天悲号:“共和已死,我陈独秀不死!”这一句令人想起电影《知音》蔡锷将军同类台词:“我们都将为共和而死,不死的是共和!”李大钊送他去天津,海河边遇上难民,陈独秀悲不自已,双手掩脸,徐徐弯腰,为苦难的百姓、为天下的苍生长跪痛哭,哭声如独狼之嚎叫,裂肺撕心,这场悚心的“哭戏”,最终完成了从一介书生到革命家的思想蜕变。扮演李大钊的张桐,他在《绝命后卫师》中扮陈树湘已有出色的表演,但观众会记住的,一定是这个留着唇髭、笑容感人、极有导师风范的大英雄形象,他的那首曾入选中学课文的名诗“壮别天涯未许愁,尽将离恨付东流。何当痛饮黄龙府,高筑神州风雨楼”,又会被人重拾吟诵。
北大,应是《觉醒年代》走红的获益者,名校昔日的荣光被再次擦亮,莘莘学子该当如何?面对一百年前母校树立的“德先生”“赛先生”大旗,历史关头敢为人先的传统,有没有忘掉自己肩头的担当与责任?“遍地哀鸿满城血,无非一念救苍生”,先贤的血性呼唤,“生为考语,死作墓铭”,同侪们的决绝誓言,为国家,为民族,为公理,不惜私利,甘洒青春热血,今天还有它的回响吗?《觉醒年代》应该是一面镜子,任何人都应该在这镜子面前站一站,哪怕探一探脑袋,在这历史的宝鉴中看清自己,去庸碌,求真理,写好自己的人生考语。惊雷震震下,后浪更应有自己的澎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