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玲玲
一袭长衫,一竿风月,一壶清酒,一丛菊花,就是中国的隐士,隐在江湖间,心似出云岫。他们性情殊异隐法各异:义隐、时隐、朝隐、野隐、酒隐、诗隐、道隐、佛隐,但又都与田园诗、山水画、茶道、园林、方术、炼丹、奇行、变态脱不了干系。有人说,中国并无真隐士。真正的隐士必是读书人,必是隐居不仕、遁迹世外的高人,最重要的是隐到连姓名都不留给世人,根本不屑于让任何人知道自己。如此一对照,所谓的隐士大都是一群伪君子,以隐求名,以隐博官,以隐光宗耀祖,以隐扬名青史。
我读过的不少古文都是被迫的隐士写的被迫的文章,他们似乎全都热爱自然、享受山林,但有更加隐秘的心声隐藏在隐晦的文字背后,是要后人在黑夜用灵魂品审再三的。历史愈久,愈能看到潜藏深处的更持久、更平淡、更安然不动的东西,知道什么值得记取、什么必须留白,知道举世滔滔之下的平凡和冷漠是多么可贵,知道个人相对于整个宇宙是多么渺小和无能为力。
我喜欢外国的隐士,写《麦田里的守望者》的塞林格、写《瓦尔登湖》的梭罗、写《挪威的森林》的村上春树,他们很少或不再与政治打交道,通常与自己的内心接触。智能的追寻和性灵的成长必须一个人独立完成,所以离群索居是必要的过程。冥想、沉思、倾听内心的声音、留意梦境的信息。孤独是为了内省,内省是为了找出答案。即使他下山,回到人群,也是为了给山下的人们指引方向。他亲身经历过追寻的过程,现在可以为大众引路。他深知智能与性灵的探求无法靠口头传授,必须由人们自己体证领会。外国隐士以树木为柴,火堆上升起的是清香,中国隐士多以树木为柴,灶间飘荡的是烟雾。我看不清烟雾,我愿在清芬里沉醉。
据说,现代社会做隐士的价码很高。做隐士先得占领一块地,买岛做岛主,买山做寨主,买地做领主,买院做院主。做隐士得有文化,穿唐装、留胡子,吃植物、搽露珠,看线装佛经和四书五经,喜欢冥想,爱与高僧恳谈,拒绝电话,享受人间蒸发的快感,开游艇往公海,坐私人飞机去迪拜。做隐士得以出世之心做入世之事。西湖边的灵隐寺,天台山的国清寺,五台山的十方堂,重庆的华岩寺,河北赵县的柏林寺,广东四会的六祖寺,终南山的各大寺院……处处都有五湖四海的社会精英,扣问山林寺门,聆听暮鼓梵音,品赏清茶斋饭,在寺庙里短期隐身修行,返城后,研究如何将佛学落到世俗,广结善缘,增加福报。此举远离现实,俗人难为。
网络拯救了太多俗人,多少人在网上“隐于野”。盈盈山水间,搭间小木屋,屋前开一畦田地,种点瓜果蔬菜,养几只鸡鸭狗兔,白云是过客,神仙是稀客,自然是青梅竹马地久天长。想起一个只在健身房碰面却聆听她很多秘密的女孩,她颈椎腰椎都疼,就是恋着网、爱“偷菜”的缘故。她说她在大连乡下长大的时候,爬过许多山,吃过许多野果野菜,她到现在还像个野丫头,在网上“偷菜”补点野气。
城里人自己救自己,掏光所有的钱抵出未来的身家性命买下一栋不大不小的房子后,第一件事就是开辟后花园,企图放下整颗隐居的心。花来了,草来了,菜来了,买种子,施化肥,浇粪便,花草长得比人好看,在楼头招摇,像一群从疯人院逃出来的疯女人。城里人疯了,他们在露台种,在小区的地里种,在路边的泥里种,在所有有米粒的地方落户,在所有有电线杆的地方停驻。他们的家就是麻雀,虽然很小,样样俱全。
浪漫的人隐于游。胆大的人隐于流浪。极少数异想天开的人想出种种非凡的隐法。去森林吧,回到老祖宗的地盘!有的森林竹木变成筷子了,你难道躲到筷子里?去深海吧,那是生命最早的摇篮!某处清澈而平静深海却没了,你没看到电视上说某处深海被地震破坏了?去月球吧,嫦娥把广寒宫经营得多么清静!月球迟早会被人类占领,到时你又躲到哪里去?世界那么大,好像没有为我们的心留下一个去处。
想到了谢安。他是东山的人,也是东山的魂。没有谢安的东山是轻灵的,有了谢安的东山是厚重的。谢安隐居东山,那时世界像一锅粥,谁都想染指、谁都怕烫手,只好干瞪着眼、心热得发慌。谢安背靠东山,面朝曹娥江,眼里飘过天下的风云。谢氏军队英华内敛,在东山湖畔洗涤杂念、厉兵秣马,那里草木丰茂,稻麦摇曳。我在谢氏祠堂看到大幅的壁画,画中谢安一边讲诗论道,一边笑谈风云。谢安手指飘飞的雪花,捻须微笑,“白雪纷纷何所似?”侄女谢道韫盈盈站起,“未若柳絮因风起”。谢家一女不让天下须眉。谢安眼睛微眯,听僧友支遁说透世事心中空明。树下童子对炉挥扇,一壶热水正在酝酿中。谢安的眉毛似在轻轻飘舞,仿佛早已感知淝水大捷的最终走向,侄子谢玄忠诚地实行他的计谋,儿子谢琰在战场上深切地看到谢安的高深莫测。谢安如此自如地穿梭于出与入、进与退、得与失、日常与打仗、个人与时代、际遇与福禄之间,他在穿梭的同时完成了提升,超越隐士的定义和局限,在天地之间飘然自得。当我站在谢安墓前的时候,我的心和那个千年前就出窍的灵魂是呼应的,竹林萧萧,青草萋萋,我们的心在安静中互相致意。我在那一瞬间仿佛看到了谢安,他纯白的脸,浓眉漆黑,双眸点星,鼻翼耸峰,风俊神清,气宇非凡,他的手往虚空中一一点去。当我随着他的手一一看去时,他却不见了,只听朗朗的笑如在耳边,引动天籁。有人问,谢安在哪里?谢安在哪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无论你在何方,都要记得谢安总在某个地方,他会远远地望着你,直到你记起你是和谢安在一起的。谢安的心是属于他自己的,你的心也是属于你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