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上海胡问遂艺术馆正式开馆,“濯古来新——胡问遂书法作品展”同时揭幕。
胡问遂(1918-1999),这位入选绍兴名人馆的海派书法大家、书法教育大家,虽然早已离开了我们,但他的作品至今仍然肩负着书法传播与教育的双重使命。
3月11日,记者前往上海,探寻胡问遂先生的书法艺术人生。
记者
童波
书不惊人死不休
在距离上海南外滩一步之遥的黄浦区古城公园内,由“沪南钱业公所”原址改建而成的胡问遂艺术馆,掩映在一片竹林中。
这是一幢始建于清光绪年间的三进院落,眼下被用来专门展示胡问遂书法艺术精品、开展书法艺术研究交流和教育普及活动。
3月11日,尽管下着淅淅沥沥的雨,仍不时有参观者前来。
胡问遂出生于绍兴覆盆桥,他的祖居与“三味书屋”仅一墙之隔。因此,他有方印章就刻着“家邻三味书屋”。
胡氏系绍兴望族,胡问遂的父亲朴斋公在上海经营烟草公司,伯父胡之光是浙东名书家。胡问遂的哥哥姐姐都热衷书法,耳濡目染之下,胡问遂5岁就开始临习柳公权的《玄秘塔碑》,11岁时由伯父亲授技艺,改习颜真卿的《麻姑仙坛记》,此后20余年,他坚持学习书法,临池不辍。18岁那年,他离开了绍兴。
“父亲常说,他这辈子就是为书法而生的,年轻时,还立下过‘书不惊人死不休’的誓言。”在胡问遂之子胡炜的记忆里,对人生、对理想的追求和抱负,是他父亲人品和人格中最重要的一面。1937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国难当头时,尽管心中怀有许多艺术梦想,胡问遂还是毅然投笔从戎,加入了出自东北军,参加过西安事变、淞沪会战等的国民革命军第105师,在政治宣传处宣传队参加抗日。他能画一手好画,用油彩和水粉画了大量的抗战宣传画,还在战时卫生人员训练班画过医用挂图。当时他已经能写一手好字,在战地宣传中发挥了作用。1941年战火蔓延时,他又放下画笔,随中国远征军开赴缅甸腊戍,在运输处当了机务员,参加修建“二战”中的重要国际通道滇缅公路。不幸染病回国内贵阳后,他又想以实业救国,曾筹备开设一家印刷厂,取名“时轮印刷厂”,规模从小到大,成为西南最有影响的印刷厂之一(今贵阳新华印刷厂的前身)。新中国成立后,他认为他的实业救国任务完成了,就主动把工厂交给政府,举家迁往上海,来实现他的书法梦想。
“记得小时候,我们就住南京西路的石库门老式住宅里。无论酷暑还是严寒,每天一旦拿起毛笔,父亲便可以忘却外面的世界,连续十几小时沉醉在翰墨留香之中,疾病缠身时也从不间断。”胡炜回忆,他父亲经常临摹颜真卿、欧阳询的楷书,米芾的草书和北魏正(楷)书拓本,仅颜真卿的《自告身书》,4年中竟临了1000余遍。他日临毛边纸一刀,共写坏毛笔200多支。从南京路旧居搬家时,他发现阁楼父亲睡床的上方、墙面、木头移窗上,密密麻麻地写了许多小字,凑近一看,全是他学习书法的心得。他父亲晚年得了帕金森病后,吃饭穿衣拿东西手都是抖的。令人惊异的是,生活都不能自理的他,只要拿起笔,手竟然一点不抖,写出来的字依然苍劲浑厚!以至于后来有人把这种奇迹称为“胡问遂现象”。
“父亲最终成为海派书法界的重要领军人物,这和他几十年间在书法艺术上锲而不舍、勤学苦练又不断创新是分不开的。”胡炜这样认为。
书法里的“正大气象”
在胡问遂艺术馆内,大尺幅的书法作品“濯古来新”,居于最显眼处。
2019年,胡问遂家属将所藏胡问遂经典作品近一千件捐赠给上海市黄浦区人民政府,希望通过此举,进一步发扬光大海派书法,传承中国书法艺术。“濯古来新——胡问遂书法作品展”展出的近80件作品,就
是从捐赠的这些作品中精选出来的。
“濯古来新”正是胡问遂先生的艺术写照。他广览博取传统书法之养分,又经反复实践,最终由“古”海里真正游出来,抵达“新”的彼岸。
胡问遂擅长正、行、草书,作品浑厚凝重,雄强骏快,尤其是楷书,一派“正大气象”。
胡问遂弟子、上海书法家协会副主席丁申阳说:“胡先生的书法特色就是笔力浑厚有劲,结构宽广、正气,完全是经典传统的传承。他总是说:‘要从中国传统经典当中吸取营养,不要学我的字,学老师的字容易学死。’”
胡问遂的成就与他的老师沈尹默先生是分不开的。1951年,34岁的胡问遂通过柳非杞先生结识了曾任北大校长的中国新诗体裁倡导者、书法大家沈尹默,立即投帖拜师,成为沈尹默的入室弟子。胡问遂也是沈尹默1961年创办上海中国书法篆刻研究会的得力助手。
“胡问遂先生是海派书法艺术的典型代表人物,是上海解放后近50年里唯一进京在中国美术馆举办个展的海派书法大家。”丁申阳说。
胡问遂一生的大愿,就是“愿华夏文化千古绝艺能得广传万代”。虽然他全身心投入书法艺术,但始终关心着国家发展,胸中有着以国家为重的大局。
胡炜说,1971年,湖南韶山毛主席旧居纪念馆落成。馆前要建六面体的纪念碑,五面镌刻毛主席诗词手迹。其中,主席的名篇《七律·到韶山》,因原稿改动过多,经毛主席同意拟请他人重写。最初由郭沫若执笔,但因郭老行草书,和其他几首毛主席诗词手迹的字体风格相近,故决定在全国选聘一位书法名家用其他字体书写。上级部门到上海要胡问遂执笔,他当即抛掉手上一切事务,全神贯注投入创作。考虑到毛主席诗词应有的雄迈气势,他决定用北魏体书写。“别梦依稀咒逝川,故园三十二年前。红旗卷起农奴戟,黑手高悬霸主鞭……”面对一丈二尺的大件尺幅,他真情倾注。这一巨幅大作下笔千斤,力透纸背。
1973年,当中日邦交恢复后,多位日本大书家组成第一个日本书道代表团访华。胡问遂代表中国书法家参加接待,即席书六尺大幅草书“神女应无恙,当惊世界殊”赠日本代表团,表达了中国知识分子在特殊形势下的胸怀。1977年,在周总理逝世一周年的日子里,胡问遂在上海淮海路的围墙上饱含深情地写下百米巨幅大字——赵朴初的《金缕曲·周总理逝世周年感赋》:“……转眼妖氛今净扫,笑蚍蜉撼树谈何易。迎日出,看霞起。”当时,千百观者静静肃立,注目仰望。
教书育人荡涤胸怀
在书法的道路上,胡问遂力求“宽博雄健、气象正大”的书法特征,追寻“浩然正气、荡涤胸怀”的文化气格。同时,他又为新时期海派书法的振兴与发展培养了大量人才。
他曾协助沈尹默筹建新中国第一个书法组织——上海中国书法篆刻研究会,并在沈尹默的倡导下创办前所未有的大型书法学习班,前后三年共办了七八期,学员达4000余人。他也曾出版《大楷习字帖》《胡问遂行草字帖》《胡问遂临魏碑四种》《胡问遂十一帖》等书法专著,其中《大楷习字帖》发行量逾百万册,滋养了几代书法爱好者;而当今的许多书坛名家都是他的弟子。
胡问遂之子、胡问遂艺术馆首任馆长胡考回忆,1960年沈尹默先生在全国政协会议提议“要学点书法”,得到了领导的支持。回沪后,沈老立即着手实施,费了不少周折,把胡问遂调出工厂,到中国画院上班,具体负责筹建上海中国书法篆刻研究会这项工作。在沈老的指导下,胡问遂思考了几天,认为“学一点书法”,最适合的莫过于在青年中开展。于是,研究会与青年宫合作,联合举办了上海青年书法学习班。现在看来,这是在全国范围内,第一次有组织、有规模地普及书法教育的学习活动了。
据胡炜回忆,他父亲认为书法是我国传统的具有独特东方色彩的艺术,朴素、简练、宁静而又生动,每个中国人都应该写好中国字。他不问出身、不问工作岗位,学生中有工人、教师、菜场营业员,有学中医西医的,也有来自里弄的待业青年,只要人品好,热爱书法,他都愿意手把手地教,不仅不收任何费用,还为学生免费提供纸笔。“记得有一天晚上,雨下得很大很久,几个在家里学书法的学生没带伞回不去,家里也没多余的伞,父亲便叫我赶快去街上买了几把伞,给学生们用。”
如今,胡问遂的学生遍及国内各地及多个国家、地区。其中,不能不提的是著名画家陈逸飞。上世纪60年代初,胡问遂曾在上海美专教过陈逸飞书法,从此建立起师生之谊。在胡炜的记忆里,陈逸飞生前对他父亲的艺术修养和人品特别尊重,只要在上海,他每年大年初一一定来给他父亲拜年,他父亲也会与其讨论艺术观点。
“在父亲眼里,绍兴是一个书法文化积淀深厚的地方,绍兴应该更加重视书法教育,绍兴人更应该学好书法,把中国的书法艺术发扬光大。”在胡考的记忆里,他父亲身上一直带着绍兴人的味道,对于绍兴的书法教育也非常关心。1963年,胡问遂第一次在上海电视台开书法讲座,就带着一口浓浓的绍兴口音。1991年,74岁的胡问遂回绍兴举办书法展览,展出历年精品100件。展览的间隙,他去了祖居旁的三味书屋,还当场写了书法。上海电视台还随行拍摄专题片《家邻三味书屋——记著名书法家胡问遂》。
“黄金地段、优秀历史建筑,拿出来建立一个书法家的艺术馆,这充分体现了大家对胡问遂先生书法成就的充分肯定。”中国书法家协会主席孙晓云在胡问遂艺术馆开馆时这样说。在孙晓云看来,胡问遂的书法成就、书法理论及学术著作,引导着书坛的美学品格、审美情趣、人文情怀和书学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