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振国
庚子年未尽，接任轮值的牛哥早已喧腾，何哉？原因有二，厌旧喜新，这是人之常情，但最主要的，牛比鼠受人喜欢，鼠尖嘴横须，不仅颜值低，且德性也差，几乎乏善可陈，与楷模式的牛相较，正好处于好歹的两极。更何况这个庚子年又遭遇新冠肺炎疫情，谁不盼着早送瘟神？
吾属鼠，小时候却有一个“牛”的小名，兄为“阿牛”，我是老二，便曰“小牛”，后来又有了三弟四弟，继续“牛”下去，称“幼牛”“建牛”。四只牛实际只有小弟才是真牛。为何小名与生肖相悖？父母的意思，取个贱名好养。直至兄将临高考，我将中考，父亲才发兴为儿子们改名，读过四年私塾的他按着族谱摸排，我们一代该属“振”字辈，便取“兴国安邦”一语，四子各得其一，于是我有了包含父望，乍听高大上的“官名”。索隐派往往对一个人的名字要考索，我却一直觉得自己的小名有点名如其人，从小有几分蛮力，有股冲劲，还有股犟脾气。记得读幼儿园时，有一次老师要每人回家画一幅天安门的蜡笔画，我夜里画好，第二天日光下一看，觉得十分难看，死活不肯去幼儿园，大哭大闹，直至整个台门的邻居都出门来围观、劝说，大人们众口一词，称赞我画得好，费了好大的劲，才把我哄住。
中国的十二生肖中，我以为“牛”最可赞叹，是模范生。文字训诂中说，“家”是室内有猪方为家，但厩中无牛，这个家注定是要倒塌的。农耕社会，没牛哪来耕？没耕哪来粮？没粮哪来人口的存活？所以，非机械化时代，牛历来是被严加保护的。秦时设“田啬夫”这个乡官，就是管牛的差役。盛唐《唐厩库律》有规定：凡有杀牛者，或故意伤害牛在五天内致死者，判刑一年半，牛主自杀其牛，判刑一年。以后这唐律一直被沿用，明律还更严：若故意杀他人牛马者，杖七十，徒刑一年半。清律干脆明令：凡祭祀、宴席及殡葬、市买用牛……永远禁止。数千年的农耕时代，牛堪称是社会的顶梁柱。
古代牛被视为神物，古希腊人认为公牛是宙斯的化身，古埃及人也把牛列入尼罗河谷的许多神灵之中，被选中的“圣牛”可享受法老一样的待遇。中国周制，牛被赋予通灵之职，为一等祭品，规定祭天地之牛，须用牛犊；祭宗庙之牛，须用壮牛。1995年绍兴举行省市联合公祭大禹陵典礼，这是民国之后的首次公祭，由绍兴市文联承办，我当时负责礼仪典章组，查阅、考据典籍后，拟定祭典规格为禘礼，这隆重大典须用“太牢”，即活杀的牛、羊、猪三牲。牛作为祭品，是对立囯始祖大禹的顶格崇敬。为选牛，派人跑遍了绍兴许多农家，要求选用强健、威猛之公牛，两角须壮硕开阔，大小对称，并拍照以纪念。祭典之时，我怀着不忍又敬惧之心，在现场，在万人注目下，牛身负寄托，作了致敬天地先祖的牺牲。
现代社会，牛奶进入百姓的早餐，奶制品更是极普遍的食品，这是牛对人类的又一大贡献。我与牛奶结缘是刚成家不久，经熟人介绍，订上了东湖一家饲养户的牛奶。他的奶牛从最初的两头发展到七头，自产自销，每天一大早家中忙完，骑上送奶的小三轮出发，无论风雨，从不误时。他的奶瓶比标准的大一圈，价格比所谓的品牌便宜一半，这每天四大瓶珍品哺养了我的两个小孩，一家四口。前年我去医院测骨密度，结果是优，可以与中年人比肩，测试的医生盯着问我有什么食物秘方，我说喝了30多年家养牛奶。她赶紧问：“你能介绍吗？我身为医生，可早患了骨质疏松。”我告之数年前水环境治理，他被宰了牛停了业，对方干涩的脸上顿时一片失望，叹息说：“那原汁原味的牛奶，肯定有效啊！”农户的牛奶，养成了儿子的饮食习惯，美国留学时正好与“国际接轨”，一杯牛奶，一块牛排，一份奶酪，是一天的主食，蛋白质，这是生命的源泉啊！“让每个孩子每天能喝上一斤奶”，这美好的声音曾温暖过多少中国百姓的心！而牛，便是最忠实的天使。
我喜牛，没画过牛，但画过“甘为孺子牛”的鲁迅像，鲁迅自比“像一只牛。吃的是草，挤出的是牛奶，血”。读初中时，我用九宫格，在整张铅画纸上描了他的那张木刻标准像，脸上涂以高冷的青色，悬于权当书房的柴草房顶礼膜拜。后来因工作关系，与以画牛扬名的绍兴画家钱彰武交上了朋友，他一生之大愿，想出一本画册，我尽力以助，帮着选画作，反复校订样稿。他常来办公室，讲自己的身世，讲每幅画背后的故事，他诉苦：最艰难的是画牛动态的身姿，特别是四蹄的位置，他不会玩照相机，就在乡间实地观察，为看牛的跑姿，常常跟在奔牛的屁股后面跑。画册付印前，钱先生匆匆赶来，讷讷而言：“大笔头，我有一事相求，想麻烦你为画册写一篇序。”“可以啊！”我一口答应，“与你这么熟了，不用采访，过两天来拿。”“难为情，这序要署别人的名。”他更讷讷，满是老年斑的脸上隐起赧色。为宽他的心，我说为领导拟序、讲话稿等，碰上多了，不必介意。作为回谢，钱彰武赠画作一帧，自然是他最擅长的水牛图。画中的水牛，形神独具，朴实无华，充满乡土气息。牛没有龙的超拔，马的骏逸，看牛，更像一次超越审美的精神活动，默然中感受心灵与画的交流与呼应，给人一种抚慰灵魂、守拙、扶正的魅力感染。
美国纽约华尔街的铜牛，可能是全世界游客的“打卡”地。这头由意大利人莫迪卡设计、重达3.2吨的巨型铜牛，因为最初放在纽约证交所门前，本义象征“力量和勇气”的塑像被人异化为祈祷股票牛市的吉祥物，牛又多了为人类招财进宝的职责。那天带我们团的导游曾是驻美使馆的职员，“下海”有数年了，这位美国通兼北京侃爷一开口，就把国人贬了一顿：“你们看，这头牛下身的两球为什么金光闪闪？就是被中国游客摸的。咱国人发明的，说摸这地方，骚，牛气沾着不会掉，丢人啊！”我定睛细看，果然那硕大两物精光锃亮，比牛身其他部位亮上几倍，堪为“畸”观。暗想同胞是穷怕了，求富心切，也属情有可原。牛是宽厚大度的，不会见怪，不会就此厚薄众生。我恭谨上前，与洋铜牛合了影。
星转斗移，韶光流逝，转眼间，慨叹小牛已成“暮归的老牛”。岁月间，沟壑，泥淖，寒霜，急雨，且行且忍，且行且歌。若真得几分牛性情，殷勤自甘，奋蹄自励，夫复何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