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宝良
写下“祝福”二字,我不由想起鲁迅的同名小说《祝福》。他在小说中有下面一段记述:“这是鲁镇年终的大典,致敬尽礼,迎接福神,拜求来年一年中的好运。”作者写此的缘由,或许是借着年末的祈福,且通过对祥林嫂悲惨人生的描摹,揭露旧时代生活的不平。这篇小说后来被改编成戏曲而上了戏台,甚至上了银幕,再加上唱的是家乡的越剧曲调,很得妇孺的喜欢。不过,到了年关,乡人最忌听祥林嫂这出戏。在他们的心中,戏中悲悲戚戚的情节,以及最后祥林嫂在风雪夜的悲调唱腔,实在与大过年的喜庆氛围格格不入,所以更愿意听越剧《碧玉簪》和绍兴莲花落《三笑》,大团圆的结局或许更能应景一些。
在我的故乡绍兴,一到腊月二十,就进入“祝福期”,直至大年三十。在这期间,乡人称“天”为“夜”,不再呼“日”,如腊月二十日称“二十夜”,二十五日呼“二十五夜”。祝福期一到,童子最是兴奋,开始掰着指头数,盼着过年早日到来。如有童谣云:“二十夜,连夜夜,关起门来做绣鞋,绣鞋做好拜爷爷。”童谣中所说的“拜爷爷”,指的就是祀神与祭祖。
在祝福的这段时日里,有两项仪式最为隆重:一是“请菩萨”,二是“做分岁羮饭”。祭祖先做分岁羹饭,多安排在大年三十,在此按下不表,单说这“请菩萨”。在我的故乡,乡人又将祝福称为“请大菩萨”或“请祝福菩萨”。所谓“大菩萨”与“祝福菩萨”,其实指的就是福神。福神的神像一般有“黄山西南”和“南朝圣宗”两种。“黄山西南”的画像上是两个神,传说中是兄弟俩,且事涉北宋时绍兴乡民的抗金;而“南朝圣宗”则印有帝王和将领多人,更与南宋亡后遗民的思宋情感相关。
在祝福之前,先须“掸尘”。乡人相信,天上的菩萨从来不进不洁净的人家,所以在祝福之前,须将厅堂、祭桌、祭器掸扫、洗拭干净,而且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这是一项大活动,或掸或扫,或擦或洗,全家人人参与,忙碌一天,家里焕然一新,旧貌换成新颜,也算是辞旧迎新的一例吧。
掸尘完毕,然后就是采办“福礼”。在这里,我先偷个懒,当回文抄公,把鲁迅小说《祝福》中的描述抄在下面:“杀鸡,宰鹅,买猪肉,用心细细的洗,女人的臂膊都在水里浸得通红,有的还戴着绞丝的银镯子。煮熟之后,横七竖八的插些筷子在这类东西上,就可称为福礼了。”吾乡所说的福礼,有“三牲”“五牲”或“七牲”之别。普通人家以“三牲”福礼为主,即肉一方(农民喜用猪头)、鱼一条、鹅一只,或者鸡、鹅和肉一方;稍为考究一点,则用“五牲”,分别有鸡、鹅、元宝肉、猪头及鱼;最为讲究的,则还要凑上熊掌、羊肉,即成“七牲”。
准备好福礼后,乡人随即卜吉一日,正式“请大菩萨”。照着乡人的习俗,请菩萨又分两种:一种是“请前进菩萨”,多在拂晓前(包括深夜)祝福。“前进”二字是方音,当作“俭勤”,意为“勤俭”。另一种是“请懒惰菩萨”,人们为了免于起早之苦,改而在黄昏时请“祝福菩萨”。在我儿时,乡人请大菩萨,所见多以深夜或拂晓为主。卜得祝福吉日之后,当儿童还在梦乡之时,大人已在灶台前忙碌,在大灶里烧煮供品,即“三牲福礼”,在拂晓前正式举行祀神的仪式。深夜静悄悄,仪式肃穆,一派敬畏神灵之象。送走菩萨之后,将细竹枝置于火盆中,“劈劈啪啪”之声大起,此即所谓的“爆竹”,静谧而神秘的气氛随之打破。“散福”的时候到了,将睡梦中的孩子叫起床,吃用煮福礼的汤汁煮的年糕,意取“吃了散福糕,来年节节高”,当然也是表示将神赐之福散给全家。
乡人祝福,不过是表达内心的一种美好的心愿罢了。至于福是什么,各人心中自有解读。对整日灯下苦读的读书人来说,所谓的福,就是盼着“金榜题名时”这一天能早日到来;对劳禄一生的农人来说,来年若能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自然是他们最大的福了;对工匠来说,来年若能涨薪水,东家又能厚待自己,或许就是他们最大的幸福;商人行走江湖,历尽风波之险,若得出行平安,得厚利而归,应该就是他们所求的福。身享高寿,子孙满堂,是老者之福;新年新岁,有好衣穿,有美食吃,最好还能得到心仪已久的玩具,是童子之福。福愿各异,一心祈福则同。切勿可鄙薄乡人的祝福,甚至视之为愚昧的多此一举。乡人的真诚祈福,原本就是为了安顿自己不安的内心,使内心在无限的期盼中而不再躁动。至于福愿能否遂现,倒是大可不必过分去纠缠与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