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行走在浙东运河边上,思绪随着河水尽情流淌。曾经,这里舟车辐辏,万商云集,为繁华富庶的绍兴府、明州府和浙东运河沿岸其他城镇的水上要津。历代文人墨客从这里经过,留下诸多脍炙人口的诗章。
日影渐斜,夕阳流光,把波光粼粼的曹娥江染出一片绯红。我站在曹娥渡口,满江的诗风扑面而来。吹在最前面的,是谢灵运的山水诗。恍惚间,一叶轻舟飘然而行。船头上站着一位书生,他身材颀长,脸庞瘦削,深邃的目光闪烁着睿智之思。他就是中国山水诗鼻祖谢灵运。他弃官返回家乡始宁,在“傍山带江,尽幽居之美”的曹娥江流域延续了他的山水诗情。
谢灵运的山水诗深深地吸引着唐代诗人多情的目光。诗仙李白因得罪权贵,满腔孤寂忧愁地离开长安,漫游江湖。乘着晓月,李白来到曹娥渡口,独自一人走进了宁静的曹娥庙,在月下诵读曹娥碑记。这时,他发出一阵狂笑,整个世界,在他的笑声里一片死寂。他胸襟畅豁,低首吟哦,妙句飘然而来,“人游月边去,舟在空中行。此中人延伫,入剡寻王许。笑读曹娥碑,沉吟黄绢语”。悲愤和委屈都被碑文的光芒逐得无影无踪,李白依然是那个狂放不羁的模样。一轮月,一壶酒,飘然落笔,即是天空海阔。
唐代以后,经久不息的古诗之风,吹拂在曹娥江上,多少脍炙人口的华篇随着一江春水流淌成不朽的经典。王安石在庆历七年(1047)赴鄞县任职,曾从浙东运河过曹娥渡口。三年后卸任回程途经曹娥,诗人回忆起初至曹娥与好友丁元珍相见的情景,写下《复至曹娥堰寄剡县丁元珍》:“津亭把手坐一笑,我喜满怀君动色。”北宋诗人潘玙在《曹娥堰打船》中写道:“曹娥庙前路,平日几经行。浦浅舟难入,月斜潮始生。牛随堰索转,犬吠燎盆明。上得官河去,心安睡可成。”由于曹娥江水尚未涨潮,舟搁浅滩难入运河。直到月亮升起,潮水开始上行,整个堰上随之热闹忙碌起来。火把火盆照彻夜空,牛转犬吠,人声鼎沸。潘屿乘坐的船只过了曹娥堰进了官河,他才安心地在船上入睡。北宋邹浩《题仁老所画枕屏·其三》:“古堰横空舟楫回,曹娥江上候潮来。全家弥月寒光里,日日鲜鳞醉泼醅。”诗人们踏歌而来,一半是因为曹娥江两岸秀丽的风光,还有一半,或许就是冲着曹娥江的江鲜而来。
如果说,浙东大运河是一根扁担,挑起了整个浙东,那么扁担下那个承重的肩膀,就是曹娥堰。这里,是浙东运河绍萧段的终点,也是浙东运河虞甬段的起点。
北宋以后,来自日本、高丽、中东和东南亚各国的使臣多由宁波上岸,取道浙东运河至杭州,然后北上,觐见中国皇帝。熙宁五年(1072),日本僧人成寻沿着浙东运河经越州、曹娥,溯曹娥江而上到剡县去国清寺。在他写的《参天台五台山记》中,记载他在经过曹娥堰时,其座船用二头牛从运河拖上堰,再用四头牛引入曹娥江。南宋迁都临安,浙东运河成为水上运输的重要通道,在“吱嘎吱嘎”的橹声中,一条条乌篷船满载着货物或客人,自宁波出发,来到曹娥江。东来西往的货物,必须转运过堰,过塘行如雨后春笋般发展起来。
高高的曹娥堰,叠印着运河挑夫的脚印。粗犷、浑厚、铿锵有力的号子穿越唐宋,飞过明清,激荡着我的耳膜。曹娥人,凭着一身力气就能养家糊口。每当船只靠近,一块长长的跳板铺到船舷上。挑夫们赤裸着古铜色胸肌,身轻如燕地落到船舱。他们一个个肩挑背扛,爬坡上堰。不多时挑夫们挥汗如雨,整个人仿佛从河里捞上来似的。从事搬运劳动的挑夫,须有一副好身板,哪怕是在冬季也只是单衣单裤。曹娥人为了招揽生意不被淘汰,抱团结伙,同进共退。长久以往,就形成了曹娥人特有的坝头文化。都说曹娥人耿直豪爽有血性,曹娥人爱面子好打交道,表现为诚实守信、言出必行。
曹娥古渡不只担负着诗意与乡愁,还承载了兵燹和离乱。
幽静的渡口,目睹了宋高宗躲避金人南侵的狼狈逃命。南宋建炎三年(1129),在金兵追击之下,宋高宗一路逃跑到曹娥。内河里拥挤混乱。宋高宗在曹娥滞留了3天,方才逃出曹娥江东去。乱世之时,宋高宗犹如惊弓之鸟,狼狈渡江一路逃命。
幽静的渡口,目睹了日寇在娥江两岸灭绝人性的禽兽暴行。1938年2月,三架日本飞机在老坝底一带投弹9枚,炸死无辜百姓21人,炸伤58人,炸毁楼房12间、平房61间。1941年5月,鬼子在曹娥建起炮楼,沿江还拉起了铁丝网,在渡口等交通要道布置岗哨。这群侵略者杀人放火,强占民宅,无恶不作。
幽静的渡口,也目睹了1949年的5月曹娥的解放,多灾多难的曹娥人民,欢天喜地欢迎中国人民***21军战士的到来。当人民***准备强渡曹娥江,向龙山的***守敌长江部队机炮团发起总攻时,曹娥的坝头工人从内河拖出船只百余艘,并冒着对岸纷飞的枪林弹雨,勇敢地驾船送战士们渡江作战。
曹娥古渡,阅尽千年沧桑,摆渡无数英雄。20世纪90年代,浙东运河迎来了历史使命的转折,1700多年历史的古老运输水道航运功能的重要性下降。2014年包括浙东运河在内的中国大运河成为世界文化遗产。
运河依旧静静流淌,河水中沉淀着一派桨声灯影的景象。我站在曹娥渡口,依稀还听得到历史的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