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漱渝
农历庚子年立春日,我收到一位古稀老人寄来的一叠书稿,他希望我能写点读后感。我已届耄耋之年,早被医生划入“极高危”人群;特别是近年来,视物如“雾里看花”,因此对于任何人的任何著作都难以细读,只能借题发挥式地谈点感想。
这位老人叫何信恩,浙江绍兴人,一位出色的文史工作者,特别是在越文化的研究方面成绩显著。这部书共收入他多年来研究鲁迅的文章三十余篇,其中最具特色的是对鲁迅家世及其与绍兴同时代人关系的研究。这也正是我研究中的缺失和软肋。鲁迅是属于人类的,但首先是属于中国的。书中收录了一篇《绍兴鲁迅研究之大观》,可见鲁迅故乡人在鲁迅研究领域的重大贡献。鲁迅有着真挚深厚的乡土之情,鲁迅故乡人也没有忘却这位文豪。这是十分令人欣慰的!
我特别欣赏的是《我观鲁迅》这个书名。鲁迅著作是经典文本,而经典在文化长河中永远流动,其价值和意义生生不息,历久弥新。经典文本也永远是开放性的,因此应该提倡个性化的阅读、个性化的研究。《我观鲁迅》就体现了何先生研究鲁迅的独特视角、独特优势、独特认知,因而在鲁迅研究成果中就独具价值。象《咸亨酒店与我家的历史渊源》这种文章,除开何信恩没有其他人能写得出来。这就叫个性化研究。
阅读经典同样是个性化的。记得在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围绕《鲁迅全集》是否要增加“题解”一事,李何林先生跟胡乔木同志之间曾产生过意见分歧。所谓“题解”,是对鲁迅每篇作品的中心思想写出一个提示性的意见。李何林先生的观点是:作为一个鲁迅研究者,有义务对普通读者进行正确引导,其看法即使有些偏颇也没有关系,可以纠正。胡乔木同志的意见是,当年出版《鲁迅全集》是一种国家行为,如果在每篇作品前都加上题解,会使鲁迅作品的主题思想模式化,动机虽好,结果反而束缚了读者的独立思考能力。这也就是提倡个性化阅读。后来经过一段实践,证明按李何林先生的意见办确有难度,因为连注释者跟编辑的意见都无法统一。不过,胡乔木同志并不反对研究者各抒己见,所以至今图书市场上各类鲁迅作品的辅助性读物屡版不绝,可见还是有参考需求。读者可以从这类著作中吸取对自己有益的部分,并不需要认同作者的全部观点。对于以前认为无可置疑的看法,今天也可以站在新的历史高度重新审视。我们读何信恩这本书也应该持这种开放性的态度。
对于鲁迅作品进行开放性阅读,必须有一种求真求实的科学态度,而不应该采用“骂倒名人自己成名”的文化策略,哗众取宠,亵渎先贤。何信恩的研究文章就表现出他认真执着的学术追求,这是值得肯定的。有人特别崇拜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莫言。我记得莫言说过,他愿意以自己的全部长篇小说换取一篇鲁迅的中篇小说《阿Q正传》,但至今未能企及。另一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大江健三郎访问过鲁迅博物馆。馆领导陪同他观看鲁迅文物。他戴上白手套阅读鲁迅手稿,但没看几张就赶快放下了,担心控制不住情绪,热泪夺眶而出,会毁损鲁迅的遗物。当天晚上,他又给馆领导写了一封感谢并致歉的信,表示他白天的举止有点“轻浮”;像鲁迅这样伟大的作家,自己有什么资格触动他的墨宝呢?我凭记忆转述以上两位诺奖得主的这些话,跟原文可能小有出入,但意思是不会错的,以此可证鲁迅在文坛的崇高地位。对鲁迅是应该尊崇的!
基于我对鲁迅的认识和态度,面对当下网络上那些有意曲解、恶搞乃至陷构鲁迅的现象,我经常不能己于言。但又有些纳闷,当今学界经常举办“高端会议”,参与者众,但面对这种不正之风,为什么有一些人会持“平常心”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呢?在这种文化环境下,我收到何先生的著作,不禁产生了一种“嘤其呜矣,求其友声”之感。
常听人说,人有两个年龄:一个是生理年龄,一个是心理年龄。前者是不可抗拒的,后者是可以调整的。何先生虽是传统意义上的古稀老人,但如今活到七十已不稀奇。我希望他能保持旺盛的生命活力,永葆学术的青春。这也是一种长寿之道。
作者系著名鲁迅研究专家,北京鲁迅纪念馆原副馆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