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人何曾弃吴钩

来源:绍兴日报 发布时间:2022-01-13 浏览量:11

陈仲明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录下李贺这首诗,我的内心也如这位唐代诗人般悬流飞瀑,亟待凭空寄慨。

2021年4月19日是梁公焕木去世25周年。

翻开当年采访梁公焕木的笔记本,我感慨,自己除了说过一句让老人家撤去“防线”、打开话匣的言语,基本没有说话的份,就是在聆听、在记录。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依旧不会打断梁公说话,但可能会在他妙论迭出的间隙说说李贺的诗。我知道他有段时间关注了“枫桥三贤”的作品,还把杨维桢、陈洪绶的诗集赠给了我。王冕的诗集他当时没采到,也提醒我通过《儒林外史》去了解这位先贤。

真正的优秀人物,都不是几篇新闻报道能撑起来的,他们都是自己奋斗出来的。真正的优秀人物,都不会才领风骚三五载,虽然也食人间烟火,但他们的精神品质是具有超越性的。所以,我觉得梁公身前功、身后名,值得我们致敬。

当年,我们把采写梁公的长篇通讯定名为《老“兵”新传》,旨在展示这位水利战线的老先进,在市场经济条件下对传统产业的主动调适、对增加农民收入的思路创新,以及对坚守廉洁底线的始终如初。

所有这一切,都是梁公作为一名“老兵”在晚年谱写的新篇。廿五载,也足以证明此中并无虚言,是经得起时间检验的。

在党史学习教育的今天重提梁公,不仅仅是为了悼念。他的思想世界里、精神遗产中,有着历久弥新的宝贵财富,发掘它,仍可以启发我们、激励我们。

我不知道在生命的尽头,是不是像激流遇到崖岸一样,会有一股回流。我最后一次拜会梁公,是一九九五年十二月十二日。他躺在绍兴第二医院的病床上,我们握着手,我倾听了他最后一席长谈。

那天,梁公一直沉浸在回忆里,似乎要对自己的生涯作一次检阅。他一生主持了十多个水利工程的设计,参与了二十多个工程的建设。艰苦奋斗、公而忘私,几乎成了他生命的标签。上世纪80年代,全省水利系统组织过一次学习梁焕木的活动。水利厅将材料上报到省委后,一位省领导去掉了“公而忘私”这个词。梁公没讲此中深意。而这一天,我好像找到了答案。他对家人是有份歉意的,用他的话说,自己“不做家”,意思就是自己不管做什么、怎么做,家里从来没有落着好处。创业最艰难的时候,他的家人就出现在身边,与他共苦;稍稍有点起色,就把他们打发走了,这还不是同甘之时。讲到牺牲在工地上的长子,梁公的眼角有点湿润。“这小鬼太能吃苦了,太拼了。”当年建凤山电站,肚子本来就吃不太饱,还要一天干十六小时的活。你以为他在后悔,后悔没保护好自己的孩子,那就是门缝里瞧人。他想表达的是,凡事不能瞎指挥,得科学规划、合理调度。他说,上世纪60年代参加华东地区农业先进集体代表会议,还“沾沾自喜”讲自己全套“行头”就一把锄头、一双畚箕、一块铺板、一床被席,所有工程技术力量就一个泥水匠、一个木匠。到上世纪70年代建石灰氮厂,在招工讲话时就强调了“充分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再后来建特种钢厂,那是得悉全国两大特钢厂之一的东北某厂有三千人被精简,他要抓住这个机遇。

梁公夙愿,就是要让合力建起征天水库的枫桥人民共同富裕起来。办厂如此,扶持轻纺业如此。但他总觉得还不够。晚年,他想得最多的是发展旅游业,把征天水库建成风景区。入口处的牌坊当时已动工建设。我没有去核对过,但采访笔记记录的几副对联,是他一字一句背给我听的:“越山设胜景兰亭苎萝五泄连斯地,枫水毓英才王冕铁崖老莲启后坤”,“坝借长城一截娱君优哉游哉,湖端东海千顷饮我畅也快也”。他想在某个高处题“你是好汉”四个大字。既然“坝借长城一截”,既然“不登长城非好汉”,现在你登上了,就是好汉。还有两副对联,就镌刻在四个大字附近,“慕名来尽管石头显何等能人,乘兴去顿悟水底蕴如许生机”,“大冈巍巍矣石上自知高,孝泉汩汩兮长流则致远”。

今天我们讲乡村振兴,一个很重要的手段就是发展乡村旅游,梁公当年所思,是否有同工之妙、未雨之缪?

而且,一开始,梁公就着意于景区的文化建设。你去看,水库边上,“源发山阴,流泽枫阳”的摩崖石刻,落款为“一九八三年十月”。那天,梁公跟我说,他要给三位枫桥人分别立碑。哪三位?王冕、杨维桢、陈洪绶!这几位枫桥人,在他们那个年代,活得不容易,因为要保持硬直耿介、特立独行的品性。为这样的人物立碑,在当下有特别的意义。原来,梁公也是“读书不肯为人忙”的。我的书架上,至今摆放着一本梁公托人编纂的《四书句选三百句》。梁公说,刚印出来时,自己是捏了一把汗的,毕竟,与当时的大环境不符。但是,价值观这东西,没有共同的认知怎么行?弘扬民族精神、时代精神,离开优秀传统文化怎么行?

与梁公握别,已经二十五载。然而,其情犹如昨日,其言犹在耳边。当时,他喉咙生痰,已无法依靠自身机能清除,梁公子贤生时不时用医疗器械将它吸净,然后他就接着说。因为癌细胞已扩散,全身疼痛,但他坚持每天只服一粒止痛片,他要保持自己头脑的清醒。而这份清醒,他依然念兹在兹,其业旺,其百姓富,其地则化民成俗。

1996年春节,梁公是在家过的。他回家后的情况,我是听水利部门领导跟我说的。从绍兴越城乘车回诸暨枫桥,在征天牌坊处停了停,在征天大厦处停了停,梁公会意,点点头。年后,有好几次,梁公神志模糊。重新入院治疗前,正好征天集团党委换届毕,新老班子成员去看望他,他非常简短地说了几句话,一是要团结;一是要实干,征天的事业是干出来的,不是吹出来的;再一句是听党的话,服从党的领导。

今天再来回味梁公的三句话,句句不差累黍、一语中的!不过,后面一句,有人是以夸他“应景”来理解的,这么一副病体,还不忘说说这层意思。这就根本不懂梁公了!就像三位“枫桥英才”,什么时候,梁公瞒心昧己、曲意逢迎了?他的肉体,风里来雨里去,干的是治水事业,人称“当代大禹”;他的灵魂,何尝不是历经风雨而后矢志不移?

梁公一生,未弃吴钩。梁公英灵,仍启后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