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慧
我在洗衣服,依稀听到屋外有人在喊我的名字。等我甩着湿漉漉的手跑出去时,那个喊我的人已经不见了。
玻璃的推拉门框边多了一大捧碧绿新鲜的菜蕻。
菜蕻的主人喊我的那一声,不是为了让我知道他是谁,而是简洁明了地通知我一声“你把门边上的菜蕻挪回屋里”。
2021年是我在小万家村定居的第八年。只有十来户人家的小万家是较大的金子岙的自然村。因为金子岙的门牌号码早前就尘埃落定了,我这个突然空降到小万家的后来者只好去请示村长,希望他能批示一个门牌号给我。村长想了想,说:“嗯,你去跟隔壁邻居商量一下,就在他们家的门牌号后面挂一个吧。”
人家表示同意。在移动时代,这张大概一尺长半尺宽的铁皮牌并没有发挥到应有的作用。我经常会站在门前的路上默默地注视着它。
有生之年,我与两个村子有着丝丝缕缕的联系。
一个是苏中平原上的蔡家村——我养父养母的家,从3岁到13岁,我在那里度过。36岁的秋天,在父母姐姐的帮助下,我又东挪西借了几万元,来到了我完全不熟悉的小万家村建造了三间高平房。
相较于一般的女人,我的人生轨迹似乎要多几条曲线。江苏到浙江,平原到山区,农村到县城,最后还又从县城跳到山村。
我很怀念蔡家村的日子,那是我一生中最浓墨淡彩、最无忧无虑的童年。也正是有那丰沛欢乐的十年在前,我才能与当时极为陌生的小万家村无缝衔接。十来户人家,不足60人。就这,还包括了在校读书的学生娃和四户长期租住在我们村的外乡人。一大半以上是老同志,像我这样40多岁的,已经算是年轻人了。
要说与小万家村有多水乳交融,倒也没有。邻居院子的门都一致地合着。如果邻里之间想要互通一下有无,必须去敲门,然后,站在锃亮坚固的不锈钢大门的这边细数着门内的犬吠声静候主人到来。
大部分时间,大家各忙各的。上班的早早骑着车出门。下地的天一亮就扛起锄头朝着田野进发。傍晚,所有的人倦鸟般地归了巢。各家的男人先后拎着垃圾桶去村外的垃圾集中点。在村路上会了面,彼此淡淡地点个头,笑笑。脚步并不停顿。
小万家村的热闹是有阶段的。“五一”节前后,成片的樱桃桑果熟了,杨梅红了,蓝莓甜了。数以万计的各色鸟儿循迹而来,叽叽又喳喳。在城市的钢筋水泥中憋坏了的人,也呼啦啦地赶来。
清明、端午、中秋、国庆、春节,村子里会多出几张似曾相识的新面孔,他们是那些老邻居们飞离了此处的儿女。小溪边多了几个逗弄着鸭子的小孩子。他们用奶声奶气的普通话喊老邻居“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这一批人的根在小万家村。他们中的大人曾经喝着这里的水长大,背负着父母殷切的目光奔向繁华之处。多年之后,又带着自己的子女,像客人一样探访了这个被他们叫做“老家”的宁静小山村。
夏天的晚上,一拨一拨的人棋子般地散落在村路上。东溪桥头到小万家村是一条崭新平坦的柏油马路,乐意沿着这条新路散步的梁弄人正逐年增多。
他们打我家门前经过。欣喜地招呼我:“哟!你住在这里?”
还有一些人,他们兴致勃勃地走进我的小房子。看看客厅,说一声“好的”。看看厨房,说一声“好的”。看看我的房间和我儿子的小房间,说一声“好的”。出了门,站在屋檐下四下张望一下,还是一声“好的”。
他们的“好的”究竟好在哪里呢?
阳光好。一年四季,阳光从早到晚,肆无忌惮地照在我的房顶上。
溪水好。家门口一条灵动清澈的小溪,潺潺地流淌,日夜不息。
风景好。山青,水秀,白鹭翩翩飞。即便我不擅饮酒,也有堪比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醺醺然。
最好的,当属村人。我从菜市场归家,无数次看到青菜、四季豆、马铃薯、芹菜、茄子、玉米或花生什么的塞在门缝里。我知道送蔬菜给我的人无非是我的左右邻居,但从来都没有谁主动来知会我,说他们是那些蔬菜的主人。
村中一位好脾气的大妈有一次端给我一碗热气腾腾的咸笋,我们闲话了几句家常,她犹犹豫豫地问我:“你就打算这样过啦?”
我说,“是啊。”
她摇摇头:“一个人带着孩子多辛苦,你还这么年轻。”
我笑笑:“我也不年轻了。”
她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了。我拍拍她的肩膀,说,“大妈,这样过着省事,我觉得——好的。”
我一时想不出合适的词语概述我的现状。似乎只有“好的”这两个字无比精准,似乎,也只有平平常常的一个“好的”能挥散掉13年婚姻内那些沉甸甸的孤独和失望。
前不久的一个晚上,有个常来我小摊买东西的老阿姨来找我。说要给我做媒。
她要介绍的人家在半山某村,人多么勤快多么稳重多么会持家多么……最最重要的是,这个人开拖拉机。
我强忍着笑意听她夸完,送她出门:“阿姨,谢谢您,别说是开拖拉机,哪怕是开飞机坦克的,我都没想法。”
如果我不是居住在小万家村的这个我就好了。如果我是另一个健康的、粗犷的、热情的、不会轻易对人性失望的女人就好了。嫁错了又怎么样,至少人生的下半场还能搏它一搏。
但是,我是这般的清醒倔强,平静地退回了命运的帷幕之后。无论帷幕另一侧的人何等的“好的”,也撼动不了我自己的“好的”。
回首我在小镇的17年,恍如沐浴在细雨中的金子岙小万家村,只有抬头见到的几十米是清晰的,再远一些的地方,似乎都朦胧成了虚幻扭曲的梦境。
很多次,我撑起雨伞站在村前的路上。想了想,向东走了一段。停了停,又掉过头向西走了几步。
不知不觉间,我还是回到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