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间二十多平方米的屋子,它是画家李敬仕的居室、画室、餐室和接待来客之室。这是一间真正的陋室和蜗居。我初次踏进这间房间,不敢相信一个著名画家竟住在这样的房间里来度他的晚年,更令人难以相信的是他近年创作的大量画作竟然出自这样的蜗居。
敬仕是我的二兄。十多年前他生了一场病,造成行走不便。在上海的儿子希望他回沪,以便照顾。他拖了几年,直到四年前才恋恋不舍地离开绍兴,回到了老家,也算是叶落归根了。
这“叶”虽落了,但这“根”未必敞开胸怀来迎接他。他的大半生都是在绍兴度过的。他的艺术创作的灵感、文艺评论的思絮、文艺沙龙的朋友,很多都与绍兴相关。
他上海家的后窗正好对着苏州河,河面上架着一顶水泥大桥,替代了之前的木桥,小时候我们管它叫老闸桥,现在它称福建北路桥。过了这座桥,再往北行七八百米就是我们的老家所在之处了。老家那一大片旧式的里弄和石库门房子在几年前已经被拆成平地了。二兄如今的居所算是最靠近老家的了,我不知道他在后窗凝视那条以前发黑发臭、现在流淌清波的河,有否想起小时候我们在此嬉耍顽皮、跳到河边驳船上“躲猫猫”,以及怀着惊恐的心情观看小伙伴从桥顶跳水入河游泳的情景?
我们围坐在一张小圆桌前喝茶谈天,人尽量不要起身,因为你一起身就会妨碍到邻座,这里的天地实在太狭窄了。圆桌的旁边有一书橱,橱里装的是敬仕兄最心仪的书籍,而他大部分书籍送人了,因为蜗居里根本放不下他花大半辈子搜集来的书。说起书,他的神情很复杂,有几分黯然,也有几分释然。他告诉我,有些书,孙子喜欢,他就全部给了他了。还有好多书,因为这里放不下,他只好忍痛割爱,将它们全部半送半卖地处理掉了,现在剩下的都是一些他最看重的书,大多是文艺理论、画论和古代经典类书籍。晚年的他喜欢上了文艺评论,在众多报刊发表论文。有一篇论文还获得过浙江文艺评论奖二等奖,为此他加入了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写作与绘画相比应该更费脑力,这种劳动并不适宜于老年人,我了解到有不少老人因为全身心投入写作而遭受不测的事例。敬仕兄在家人的劝说下,近年只提画笔,而很少握文笔了。
在这二十多平方米的居室里,靠近南窗的墙壁前,置了一张约三米长的画桌,桌上摊了一块灰色的毡,文房四宝和画具只能踞蠼于一角。在这张桌子上只能画二三尺长的画,如要画大的只能将画纸铺在地上,人趴着画了。
我想起他小时候作画的情景。那时我们家孩子多,经济条件不佳,居所极局促。他迷上画画在十岁左右,将少得可怜的零花钱全部买了连环画,尔后对着连环画临摹,先用铅笔打好草稿,然后用毛笔勾线,这是一种无师自通的自学。谁也没有想到经过若干年的苦练,他练得一手好墨线画。就是这手墨线画让他考上了浙江美术学院中国画系花鸟画专业,当年这个专业在全国只招了5名新生,应该是导师潘天寿亲点的了。而在我们家里也没有像样的画桌,他练习画画的桌子就是一张吃饭的四仙桌。每逢节假日,这张饭桌就成了他的画桌。到了吃饭时间,在家人多次的催促甚至吆喝下,他才恋恋不舍地放下画笔,将桌上的东西收拾干净,把桌子腾出来,以便大家吃饭。
有时候我也帮他整理画具什么的,当时我很难理解他为什么会迷上画画。我听父母说,画画的人将来“生意”(指工作)很难找,以后拿什么来生活啊。所以对于二兄的画画,父母并不赞成。曾经,母亲希望他初中毕业后去报考中专或者技校,这类学校一是可以免学费并提供饭钱,二是毕业后就可以安排进厂工作,是当年许多家长和学生向往的一种教育。
我们谈到这段往事,敬仕兄说,他是下半年的生日,报考中专技校年龄不合格,所以不能报名。如果当年考上这类学校,他之后的命运会是什么样真的很难预测。但是我知道,即使他上了中专或技校他也不会放弃画画和写作(他很喜欢文学写作),只是路会走得有点吃力,他对绘画和写作的喜爱是一种真正的喜爱,这种真爱是任何力量也无法阻挡的,这种真爱会引领他走上一条无穷尽的艺术探索之路,在事业上创出一片自己的天地。
我读过中央美院教授、著名的美术评论家邵大箴评论李敬仕绘画成就的一篇文章,在这篇文章里,他写道:“他的作品总的格调是典雅、明丽、清新、优美。他在中国现代花鸟画的发展过程中,是承前启后的名家。”这个评价是相当高的。但是,有谁知道这位“承前启后的名家”如今还是一位蜗居的画家?
现在,李敬仕每年还要应付众多出版社的约稿,不少书画展览会的绘画约请,他在二十多平方米的蜗居里依然作画不已。每当夜色降临时,前面南京路的璀璨灯光就会将这间蜗居照得一片通明,而从黄浦江上传来的轮船的汽笛声也会给蜗居带来几分闹猛。不知二兄会否想起他又找到了童年时的那些熟悉的环境和景物,这对他的创作又会带来新的影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