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天明
渔场没有图书馆,没有窗明几净的座位,没有咖啡与奶茶。但渔场有“清风朗月不用一钱买”的简朴自然,有“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的娴静自在,在渔场读唐诗,我觉得更能贴近唐诗作者的心。
我读春的欢乐:“二月湖水清,家家春鸟鸣”,夏的清凉:“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秋的萧瑟:“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冬的孤寂与希望:“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读天地的动与静:“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读世界的虚灵空远:“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读岁月难再的感慨:“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读人生的自励进取:“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读着读着,常常不能自已。
读诗正在变得奢侈,在人潮如海,高楼林立的现代社会,自然远了,很难看到“两个黄郦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无法听到“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无法察觉“今夜偏知春气暖,虫声新透绿窗纱”的变化,很难见到“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的夕照。幸好有唐诗,有诗人们留下的一块心灵净地。在渔场,在一览无余的地平线上读诗,可谓是一种享受。
我读诗,反反复复地读。读得多了,越来越觉得读诗不必求甚解,没有一种注释能解释尽诗的内涵,诗的味道只有自己体会,如孟子所言:“尽信书,不如无书”,诗不仅仅是字面上的诗,而是你心中的诗。
“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我觉得不一定。一个人如果没有一颗安静而敏感的心,没有一定的人生阅历,很难读到诗的深处。“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没有别离过的人,很难为一轮明月而感动。同样,“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只有落魄过的人,才看得见那个跌跌撞撞的人。“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有过柔肠寸断的人才会知道那种无奈的滋味。“黄河落天走东海,万里写入胸怀间。”,会让人感怀于诗人宽广宏大的胸襟。读诗,我觉得还是那句“腹有诗书气自华。”诗与人、人与诗处多了,自然会互相感染的。
诗的源头是《诗经》,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就是说,好诗就是“思想纯正”。很多人都读过崔颢的《黄鹤楼》,但不知他另一首《长干行·其一》:“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真情的流露如清水出芙蓉般自然。同样王维的《相思》:“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直白的语言中流淌出绵绵的相思。王维这样的诗很多:“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我觉得好诗首先一定是真性格的流露和表达。王安石说:“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
唐诗太宏大了,仅仅一个“无邪”无法盛下诗人复杂的思想与情感。《唐诗三百首》《千家诗》只不过是唐诗精选中的精选,一部清编的《全唐诗》有近五万首诗,二千二百多位诗人唱出了自己的生命之歌,我喜欢他们。
在唐朝,诗人不是职业,没有稿费,但杜甫却认为“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如果非要给古人排排座位,我觉得李白与杜甫是山巅上的两棵大树;张若虚尽管有“孤篇压全唐”的《春江花月夜》,崔颢有让李白搁笔的《黄鹤楼》,大概也只能站在两侧;王维的格局比“李杜”稍局促一点,但是他的艺术天赋不逊于他们。孟浩然、白居易、李商隐、王勃、刘禹锡,杜牧、李贺、王昌龄、岑参、柳宗元、宋之问,刘长卿、韦应物、张继、祖咏、许浑、常建等等,都是一代风流人物,都是诗歌天空中最耀眼的星星。
我最欣赏李白,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诗仙,从他的《静夜思》到《梦游天姥吟留别》,我反反复复地背,真真切切地体会。世上再没有如此自由的灵魂、奔放的生命了。“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长揖万乘君,还归富春山”“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松柏本孤直,难为桃李颜”“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白发三千丈,缘愁是个长”,“长相思,摧心肝”“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杜甫写李白:“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的确如此,李白的诗千年、万年后依然“璀璨夺目”“青春无敌”。
年轻的时候我不太喜欢杜甫,人到中年才懂他。他的不朽与李白不同,如果说李白的诗是贵族中的贵族,那么杜甫的作品是平民中的贵族。他对个人与社会的际遇有很深的感触和体会,把写诗当作一件崇高的事业,称赞和学习李白“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他年轻时写“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老年写自己“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的命运,最后病死在一条漂泊的船上,被草草地埋在他乡,一直到他孙辈才把他的遗骸迎回故土。“三吏三别”写一个动荡的年代,痛哭的百姓“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一男附书至,二男新战死”,痛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时代鸿沟。但这么一个连温饱都解决不了的平民,居然还想着“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除了杜甫,再没一个诗人如他般高贵。
唐朝为什么会出这么多的诗人,有人说是当时的科举要考诗文,我觉得未必。唐朝,李世民励精图治开创了“贞观之治”。在文风上,初唐陈子昂等批评前朝齐梁诗风颓靡,提倡“汉魏风骨”,他写的《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幽幽,独怆然而涕下!”,让人耳目一新。李白《古风·大雅久不作》“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圣代复元古,垂衣贵**”,提倡一改建安以来的绮丽文风,恢复元古的**;杜甫“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也提出了同样的观点。一个时代的风流从此开启,如滔滔长江黄河,千转百回,终成浩荡之势。
诗人,最可贵的是什么?我觉得在于他丰富的“灵魂”和高贵的“审美”。唐诗一般以自然美起兴,表达一种精神美,传达一种“天人合一”的思想。“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意境美而深沉,气韵悠而绵长,兼具艺术美与风骨气。从此亿万年,一座诗的高山,森林常青,溪水长流,气象万千,巍峨耸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