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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佳林
路遇曾经的同事,问我几年来写了多少文章。我突然间想起法国《世界报》的创始人梅里说过这样一句话:“我写文章不计算篇数,只计算思想。”不是高蹈,我套用这话,因为与我心理暗合。2011年退养后二度耍弄笔杆(年少时涂鸦过),作为一名写作者,各类报纸杂志发的文章,还真不容易统计,也犯不着去统计。面对写就的文章,我倒是在不断问自己:对人生的感悟,我处在哪个层面上?年少时的文章没得看,无非是对这个冷漠的、狂热的、单薄的、厚重的世界的肤浅描述。写作本应是有经验的思想,或曰感悟。
言归正传。很长一段时间没与弟弟见面了,便拨个电话过去:“日子过得还好吧?”回话幽幽的:“日子就这么格蛮(音)过着。”“格蛮”是家乡方言,意为“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我吃了一惊,何至艰难如此,便匆匆前往一探究竟。
一切都是原先模样,日子平静得如一池湖水,并无天光云影来打扰。弟在这个单位那个单位当着头儿,口碑不差,不贪不腐,副处待遇,如今挨近花甲,在单位里处于半休状态。弟媳退养在家帮女儿带孩子。女儿女婿也都有着不错的工作。孙儿活泼、健康。
都有工作,都有收入,小别墅,私家车,家庭现代化的设施设备一应俱全。在我眼中,他家的生活条件,在我兄弟姐妹五人之上。唯有弟本人身体不是那么强健,做过几次小手术。但这没什么,身体零部件用了半个多世纪,损坏也属正常。
是我一惊一乍起了疑心放不下。不过,弟道出的是实情,并未虚张声势——工作上能领导一个单位,生活上形同白痴,弟媳一出外,别说几天,就是一餐,他的“生存艰难”就写满脸上。守着优渥的生活居所,喟叹着生存的艰难,说来不信,这样的人不少。我父亲,还有我舅公,都是我目睹的。在时光堆积的岁月里,他们习惯于“嗟来之食”,一旦替他烧锅理灶端碗递筷的那一位不在了,面对生活里一堆琐碎,便月迷津渡般恍惚无措,“生活从此再无着落”。
有趣的是,大凡这类人,对堂上的摆设都很讲究,因为那是他们或会客或打坐的地方。弟弟省吃俭用也置下了八仙桌太师椅,我试了试,不很沉,可见不是红木。我说,你有小院落,可以养养花草,培养生活的情趣。他说,我生来对花草不感兴趣。我突然间想起,父亲和舅公也无侍弄花草的嗜好,热衷田地里的农活,那是为生计所迫。至于生活,他们从未正儿八经面对过。
在物资相对丰富的今天,一些过去认为天经地义的理念,为我抛却了。譬如说生活水准的高低来自物质层面,譬如说人的寒碜来自贫穷。
乡下老家的隔壁住着一鳏夫,与我同时代人。他是一个提起就让我怜悯同情的人。他的窘境来自家境。风华倜傥的青春他有过,娶妻组家的愿望与努力他也有过。打光棍是祖上太穷,一家九口人挤在几户共用的众屋里,兄弟三四个滚一个通铺,咋找对象?后来省吃俭用兼苦干,自盖了小二层的水泥住宅,虽说简陋也不宽敞,总算有个安逸的住处,却又韶光不再。现在年老体衰,单身独处,万事一双手,日子对他来说,是冗繁、干枯、冷寂的。我在乡期间,傍午傍晚去村外散步,有时听他肩扛农具回转途中会亮开嗓子唱几句,大概怀旧,是文革时期的样板戏。人们赞他好兴致。可我不这样看。是兴致吗?他只是以此来消遣自己落寞无聊的时光罢了吧?
阴雨连绵时,他也闲逛,或串门或打牌。从我家门前经过,见在家也进来聊聊天。他的衣裤质地并不见佳,却有棱有角,显得挺刮。我问,你买了电熨斗?他笑了,说何必费那劲,夜里折好放枕头下,不是照样压得平平整整。见我中午吃冷粥,他很惊讶。说,这不行,太亏待自己了。一人时也要把日子过好。
我想知道一个光棍汉的日子是怎么回事,便去回访。他的小二层果然简陋也不宽敞,其时是中午,堂屋桌上摆有四道冒热气的菜,人却在厨房里。这正好。厨房最能彰显一个人的生活品位。锅里还在滋滋响着,他说是烧个汤,四菜一汤嘛!我环顾了一下,灶面是白莹莹瓷砖,纤尘不染;碗橱及一应餐具,各有合理且方便使用的摆放,还有我不曾用过的烧菜作料。令我好奇的是灶壁上应是灶王爷坐帐的佛龛里,供奉着一个装酒的瓶子,瓶里插着一束花——勿忘我!我问,你喜欢这种花?他说撞上山野开的,就采一束。山村不同城里,可以选。他还说,花的摇曳多姿会使一颗灰暗促狭的心被生活之光照亮、充盈。我喜欢花。这种花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勿忘我。
我发了愣。每一种花都有自己所代表的语言。他既然知道此花为勿忘我,或许也知道花语:真实的爱。那么,他采回家养着,是要向谁表达这份真实的爱呢?一时间我有多种假设,但都觉得不靠谱。看看眼前这个令人赏心悦目的场所,我想,也许,他的这份爱是献给生活这位恋人的吧!这么说来,傍午傍晚时他亮几嗓子京戏,不是发泄,而是感奋?
他是孤独的,生活境遇是困窘,是不是不经受生存的折磨就不能悟出生活之道?
生存是生活的基础,是不得不做的事情。但生活到底是何种滋味?我虽然懂得生存是有限的,生活是无限的,但还只是空乏的概念,没有去感同身受。我的人生介于我弟弟和这位乡邻之间,充其量也就是个“混生活”者。我也开始了收拾房屋,也种了桂花树和几株兰花,还养了一只小白兔,可很多时候,仍旧处在求生存状态。我意欲营造生活的情趣,却是只得其形未得其神。
生活当然不是想象中的轻松。乡邻的人生如蚌之容沙,把痛苦和折磨培养成了一颗颗的珍珠,而如今的我,懂得了欣赏他的珍珠,也算是上了人生的一课吧。
这里不说那些以“生活”为名行远离生活之实的忙碌不堪的人们。我要说的是,对生活,我们都要虔诚地送上一束勿忘我。这可理解为生活需要我们一份诚挚的爱,也可理解为来自生活的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