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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红莉
第一次吃辣椒,被辣哭,是在小城。彼时,暂且栖身于一家报馆。社长但凡高兴,便会领着我们一帮小年轻聚餐,当然由他自己掏钱了。
那天黄昏,我们来到报社旁边的一家高级餐馆。社长挥斥方遒,唰唰唰点了几个菜。先上来几个凉菜,不多会,服务员端来一盆虾,活蹦蹦的青虾,须子老长,小妹妹手里拿一瓶白酒,咕噜咕噜地,一瓶酒迅速倾泻至虾丛中,迅速拿一只白铝锅的盖子闷住。虾子一定被白酒呛得太痛苦了,出于本能会四处逃窜,若不用锅盖挡着,会跳得满桌都是。不大一会儿,所有的虾子都被醉昏了,众人一边喝酒,一边剥虾吃。实在接受不了这种残忍的吃法,无奈得很,就把筷子随便伸到别的菜碟里,搛到哪样是哪样,胡乱往嘴里填。那家餐馆灯光幽暗,根本看不清菜的品相,一直盲目地吃,及至吃到一嘴辣椒,顿时,口腔里像被点着了一团火,激烈地燃烧起来,每个味蕾微小的触点都在喊救命,又无法自控地往下咽口水,喉咙也在喊救命,出于自卫,呛得咳嗽连连。这个时候,最不要脸的事情发生了——眼泪竟然不争气地往外滚。主观上并非打算要哭的,可能因为太辣了,泪腺出于本能,强行指挥泪液决堤……它要用眼泪来昭示天下——我所寄居的身体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味觉侵犯。
见我如此狼狈,社长顺势也尝了那盘菜,珍重发话:嗯,是辣!没事没事,喝点水就好了。那一刻,别人终于有了同理心,我若再哭,就不对了。偷偷把泪水擦掉,继续心有余悸地找菜吃。
那次的辣太过深刻,一辈子忘不了。
大约是去年,在网上看见一个科学家发布宣言:辣,不是一种味道,它根本就是一种痛觉。
——我多年的冤屈终于得到了释放,那一刻,真想隔空与那位科学家握一握手。
今早,在菜市,看见许多辣椒秧子,用稻草扎着,一小把一小把地,相互斜靠在一起。每年清明前后,蔬菜的秧子们都陆续上市了,准时得出奇,真是神鬼齐一啊。特别羡慕那些买蔬菜秧子的人——竟然有块地去伺弄它们。
小时候,在老家,我妈妈每年春上都要栽一垄辣椒。
把地整饬一新,用锄头依次挖一个个小坑,将事先沤好的底肥用手一捧捧地置于坑底填平。她用右手拿菜刀,以刀尖尖插进底肥处,略微扁一下,霎时出现一个三角形小缝隙,她左手拿一棵辣椒秧子往缝隙处一插,接着培土,一棵辣椒就算栽好了,再轻轻把整棵辣椒秧子往上提提。我妈说,要用巧劲提,劲大了,会把整棵辣椒从土里提起来;轻轻地提,为的是让刚栽下的辣椒秧子不窝根……我喜欢跟在后面浇水,叫定根水。每个黄昏都去浇,直至辣椒秧子全部活棵。接下来的日子,就是见风长了。妈妈偶尔扛一把锄头去锄草,松土,或者施点薄肥。到了初夏,辣椒长高了,发了很多枝杈,碧绿的叶子蓬得到处都是,然后它们就静静开花了。
辣椒是很谦卑的一种植物,它的花,是白花,一齐把头低下来,默默芬芳。我只有蹲下来,把头略略伸进菜垄里去,才能发现一朵朵小白花儿,全是五个瓣,多一个瓣,再也没有,蜜蜂嗡嗡绕绕的,不几天,花落了,小青椒神奇地探出头来,夏风有了热意,辣椒一天长一点,一天长一点,终于长到一拃长的样子,可以摘下吃它们了。
印象里,妈妈也不是多爱吃清炒辣椒丝的,她也嫌辣——我的口味随她,一直很淡。我们家那一垄地的辣椒,总是要一直养到全部红了,才摘回去。
我妈妈喜欢熬辣椒油。
把红椒洗净,控水,辣椒籽也留着,稍微自蒂部切一个十字架,一只只丢到滚沸的菜籽油里,小火慢熬……一只只辣椒在橙黄的油里翻滚沉浮,真香啊,肥嘟嘟的辣椒熬到后来,只剩下一张薄皮,那些水灵灵的肉质都化为了无形,把辣椒皮捞起丢掉,辣椒油冷却后装在玻璃瓶里,下面条时,拌进去一点,我妈说,很香,很好吃。小孩子只嗜好甜食,对于辣味,总是本能地拒绝。我未曾吃过辣椒油拌面条,因为根本不稀罕面条,唯独爱吃家乡的米面——仿佛闻过了辣椒油的香味,已然满足。
老家还有一道菜:将刚摘下的辣椒切成四方丁,和在山芋粉里,炕粑粑,一整块黑不隆冬的,从锅里铲起,放在砧板上颤微微地抖动,切成方块状,装在大瓷碗里,喝粥时用它来当早饭菜。我堂弟经常端着一碗粥在村里的广阔地带喝着。我们都是这样,连吃饭在家里都呆不住,我们那里的人把这叫做“闹脚”。如今想来,无比恰当。一群孩子于九点左右从家里端一碗粥同时出现在场基上,每次看见堂弟碗里那一块块飘香的辣椒山芋粑粑,我都忍不住说:给我吃一点。他就把碗伸到我面前,我从他碗里捞一块放嘴里嚼,微微的辣味之后,还有一些甜丝丝的,又有韧劲儿,滑溜溜的,真是怪好吃的呢。
如果回去让我妈妈做这道菜,那是不可能的。她胃不好,总嫌吃这个山芋粑粑,烧心。
我就一直没得吃咯,常常去堂弟碗里捞一块解解馋。
我的童年只跟辣椒发生这么一点交集。
及至定居合肥,去公婆家搭伙。那真是要好好写写我婆婆对于辣椒的爱慕,简直是九段选手——每一顿倘若没有辣椒,她是吃不下饭的。
公公常讲:我认识你婆婆那会儿,一看见她吃辣椒,头顶就直冒汗啊……可是现在呢,她终于把他培养成一名无辣不欢之人。
盛夏,他们连做一道汤,都不忘放些干辣椒进去。辣得我性情大变。当初几年,吃完饭,把嘴一抹,遂回自己居处,回去的路上,还不忘向家属控诉:你家是什么家啊,每一道菜里都放辣椒,想要把我辣死吗?
尤其接受不了的是,比如,一道肉丝炒辣椒,连辣椒籽都不去除,直接炒,看着那些上下翻飞的辣椒籽,邋里邋遢地裹在菜里,叫人无从下箸。他们的解释是,若把辣椒籽去除了,就不辣了。真是闻所未闻。
后来,自己烧饭吃。辣椒再也不进门。偶尔出去吃顿酸菜鱼,辣得要死,眼睛里都要冒火的样子。
近年,见书上讲,巧克力、辣椒使人快乐。莫非甜味、辣味可以促进大脑中多巴胺的分泌?试过巧克力,好像收效甚微。好,那就吃辣椒吧。每逢情绪低落,就会在油锅里炸几只干辣椒,这样的菜吃起来,真的不一样,辣得直嗦嘴,不得不飞快地吃饭,哗啦哗啦半碗饭,一下就吃进去了,低落的情绪似乎真有那么一点缓和。
到这里,方如梦初醒——辣椒它不是一种味道,它就是一种痛觉。这种痛觉刺激大脑中枢神经迅速苏醒,继而兴奋起来。所以,人的情绪便自然地从低落的泥坑里浮上来。
曾观察过热爱辣椒的人,或多或少,他们的性格里趋于开朗的成分多,所谓开朗,意即想得开,比如我的公婆,心态极好,耄耋之年了,什么都想得明白,活得开。我不如他们,可能是辣椒吃少了的缘故。还有一个朋友,也是无辣不欢,她性格特别好,既有执行力,又有决断力,令人羡慕,不比我,动不动陷入精神的黑洞而自我虐待。
辣椒想必发源于南美洲。南美洲的人民天性热情开朗,他们的基因里一定融合了辣椒素的自然传承,热辣奔放,像一团永不熄灭的火,永无疲倦地快乐着。
有一次,看探索频道,一个北美的外景主持人去南美洲采访,他对着镜头挑战世界上最辣的辣椒。我看见他吞进去一只辣椒,没嚼几下,就泪流满面,整个面颊关公一样的绯红,表情异常痛苦,甚至颈部青筋暴起,从他扭曲的面部表情上,我的记忆瞬间复活,又回到了小城岁月曾被辣哭的过往。
一只小小辣椒为什么令人如此痛苦?没有了体面与尊严,当着众人无声地流泪……
可能是体内淤积了太多的寒湿,隔三差五地,我会做一道平凡的菜——炒绿豆芽。热锅滚油,丢进去一小把花椒,三两个干红椒,煸香,再入老蒜片,刺啦一声把豆芽倒进去,猛火煸炒,出锅,既麻又香且辣,无与伦比的美味,辣得咝咝的,像蛇吐芯子,一边用筷子找花椒粒,放嘴里抿抿,再吐掉。常做这道菜,也可以吃进去一碗饭呢。这碟平凡的炒豆芽,渐渐成了我在电脑前久坐数小时的犒赏。一个人的午餐异乎寻常的满足,所谓小辣怡情了。
一直想做一道菜,总是没时间,一直耽搁下来。
——我要买回五六条秋刀鱼,热锅滚油,下花椒粒,干辣椒丁,葱段姜丁蒜片,煸至焦香以后,一条条地烤秋刀鱼,两面橙黄,喷黄酒米醋,加冰糖,加开水,小火慢炖……那将是何等好吃的一碟秋刀鱼,想着都会令人滴口水。秋刀鱼的肉质永远那么板实实的,于舌上留存无比的韧劲,慢慢释放既麻且辣的余韵,不禁有锦瑟无端的幻觉。秋刀鱼食罢,倘若还有力气的话,何不去屋后甬道上,跑几个来回呢?
每个周末,孩子皆哭哭啼啼,不愿去上跆拳道课,不知费多少口舌,才能劝进去。末了,放学,他总是笑嘻嘻地:妈妈,我在班上跑了几圈以后,不晓得多快乐!
那么,你不快乐吗?去吃辣椒吧,吃完了,再去跑几圈……你的世界就敞亮了,连风抚过脸颊,都要感恩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