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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佳林
同辈人相聚聊天时,会很入巷。我们这辈人,上世纪60年代“吃食堂”,大饥荒遇上了;读书求学时“文革”爆发,“上山下乡”遇上了;生儿育女年龄段计划生育,罚款、处分有人也遇上了……可以说人生之路的坎坷处、险峻处、狭窄处都不期而遇了。但喟叹过后,又会尴尬。人们无法开悟的是攀比,到了这个年龄,可说已出离水面,“两腿泥”清晰可见。都说我们这辈人被时代“荒废”了,他们庆幸我没遭“遗弃”,且活得有声有色,硕果累累……
“硕果累累”言重了,“有声有色”也属夸张之词。不过,“荒废”、“遗弃”之说在我看来属伪命题。以我的感悟,时代不会“虐待”谁,大浪淘沙,有的是磨砺与锤炼。而对于一个有成就的人来说,这种磨砺与锤炼,又是不可或缺的。
要说家境,我家最为不堪。由于某位祖上嗜赌又嗜大烟,家产败个精光,到解放时已是“脚背上架锅手板上耕田”(一无所有)。童年记忆里,是靠着母亲不间断的劳动维持着生计。母亲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有活干,晴天有晴天的活,雨天有雨天的活。比别人忙就因为一贫如洗,帮人家锄三天地,换回一把锄头;帮人家小孩做一双鞋子,换回一把草刀……所幸母亲无怨言,反而自得其乐地说,看,锄头有了,草刀也有了。我穿的衣服是母亲拆下旧衣旧裳后缝制的拼凑版,不伦不类。看到同学穿得有模有样,我羡慕得不行。小学里有篇课文《劳动的开端》,读后很不平静,联想母亲帮工可换所需,便在周日去炭窑与大人一道挑炭卖炭,虽说一担也才三十来斤,还是像只鸭子一般摇摇晃晃,头歪着,朝着目的地一路歪下去。积攒了5元钱后,我交给母亲时说,我想要件新衣服。母亲说这是完全应该的呀。见母亲拽着天干活,我又自告奋勇,利用早晚负责一头牛的草料。我生性颟顸,有时错将月光当天光,哪知一担草回来,公鸡还蔫乎乎趴着。母亲逢人便夸:“我家佳林日后一定是一把做农的好手。”
我进入初中才一年,“文革”爆发了,接着是“停课闹革命”,两年后响应领袖号召做了回乡“知青”。世俗里与犁尖锄头为伍是没出息,母亲可不这样看,生活的路多着,只要不懒惰,一头牛一把草,条条牛都吃饱。
人们纷赞我母亲的手忒肥,无论瓜菜还是庄稼,收成都比别人家的好。只有跟随母亲身后的我知道,母亲对土地是何等敬重,对庄稼又有着胼手胝足的虔诚,每一粒种子,每一苗稼禾,都收到了母亲给予的疼爱,母亲的呼吸、温暖的手,改变了庄稼的心情和土地的墒情。
呼吸着庄稼身上热烈蒸腾的气息,倾听着生机暗涌的土地似有若无的声响,母亲愣愣出了神,自言自语:“是我这手肥吗?”我说是你汗水浇灌的。母亲微微一笑却又再度陷入沉思,喃喃道:“生活对每个人都是公正的,一分劳作一分回报。秋天没有意外的惊喜,有的是顺理成章的收获。”
此话要是出自学者或名人之口,我会视为睿语箴言加以咀嚼,就像我折服母亲劳作时的一招一式一样。凭我那点还不够一把抓的学识与阅历,焉知一个在生活深水区砥砺前行的人,其感悟远比浮光掠影踏浪嬉戏的人们真切、深刻!
我十五岁,手下弟妹五人,父亲又在外,吃口多做手少,母亲说我就是家中的男子汉。这次听懂了弦外之音,那时走集体,便拼命挣工分,只要分值高,重活脏活无所谓,夜里还领回一些计件活儿接着干,仅积肥我得的工分就不少,真成了“一把做农的好手”。
两年后也就是1970年吧,全国性的高校招生开始了。那时跨过中学门槛的虽说少,可万把人口的一个公社,排排列列也可观哩,招收名额只有几个,“老三届”中我是小字辈,意外的是乡亲们推荐了我。公社派员一调查,大吃一惊,一个小知青一年劳动工分居然三千多(别的知青大多几百工分,逾千的极少)!那会儿人们思想单纯,勤劳动就是接受“再教育”中的优秀青年。
现在回过头看,也在理数上。知青们罕见有如我尘心不起一意务农的,下农村为时势所迫,那么就做候鸟,苦等季节的到来。“有心栽花”与“无意插柳”之说,实乃道破了生活中的辩证法。
能重返课堂我当然兴奋,可也有如山压力。我底子薄,好在吃苦耐劳已养成,不分昼夜跌跌撞撞拼命往前赶。我不能辜负乡亲们的一番美意。后来走上教师岗位,也还攻书不断。那时,我开始醒悟,母亲黄土地般深沉的语调,念动的是大地的咒语。既然“秋天没有意外的惊喜”,那就努力耕耘,就算“大言不惭”吧,我收割了学生的爱戴、同事的信任、领导的器重。
我娶妻后确实是计划生育的高潮期,心里也确有生二胎的打算,可妻有工作,我也有工作,母亲还是壮劳力,家庭正处爬坡,实在没人手带孩子。
是的,一路走来,我绝少苦恼、郁闷、抑或愤懑之类,即便有,也属倏忽间。因为,我的付出都获得了回报,一切对我而言都那么适时合宜。
要说人生之路,自然免不了平坦与坎坷,宽敞与狭窄。这不奇怪。宽就宽过,窄就窄过,大可不必因之欣喜、郁闷。哲学家以为“没有一片叶子是相同的”,禅宗注重的就是“异”,理解今天脚下是一条从未走过的路,理解上一步与下一步也是完全不同的,心情就会舒畅起来。一条河,有窄有宽,窄有窄的景致,宽有宽的风光。长江的三峡是窄的,然而,让游人惊心动魄并回味无穷的,恰恰来自它的险峻。
所以,我并不认为平坦就优于坎坷,顺与逆都是生命的一部分。
上世纪六十年代那场大饥荒,是大自然连续三年的灾害所赐,芸芸众生都经受着,何来冤屈?何来不平?我至今还记得跟脚大人去山中挖葛。葛挖来后,在小溪洗去外面的老皮,再用“兑嘴”在“兑窝”里捣碎,可得葛粉,用以充饥。后来发现《诗经》中有《采葛》一篇,而据西晋陆机统计,《诗经》中葛的出现有多处,才知是山中元老,属山珍了。今天,我还常去琢磨葛粉用水润开后的味道,似乎有微微的酸,有淡淡的甜……还有蕨,淀粉打成糊状时那种特别滑腻的味道,提起就免不了要咂嘴——我的意思:人生多一分经历,就少一分单薄。
是的,秋天没有意外的惊喜,不种植庄稼的土地是荒芜的,收割不了希望。-->